第三十九章 孤独

　　我在原来的公寓隔壁租了房子，肖冉住在我原来的公寓，走进那个房子，立即就会想到和雅克同居的那段日子，然后视线里都是雅克的影子，每一件事情都可以拐弯抹角地想到雅克，这让我很痛苦，所以很少进去。
　　肖冉继续跑新闻，我却有些像风中的浮萍，站在公寓的窗户旁，看着纵横交错的街道，一排一排的街区，不知道自己的落脚点将是哪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将以何在这个小镇生存。当生存变得迫在眉睫，梦想飘渺得就像是天边的游云，我不想依靠遗产，也不想依靠政府，只想依靠自己，用自己的劳动，换取生存的必需品，我没有将自己的这些苦恼向肖冉说过，她很忙，忙得时间似乎不再属于自己，她说她喜欢这样，第一时间跑到新闻现场，第一个报道小镇里最新的新闻。每天充满期待地醒来，然后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当中去，这样，她对生活充满了热情。
　　我们一个星期、一个月、甚至几个月难得在一起聊聊天，看到她，大多的时候是在电脑屏幕上，她看起来充满活力，自如地掌控着自己的人生。
　　那天，我坐在客厅里，看着空荡荡的房子，租这个房子时不是因为它是原来房子的隔壁，而是因为它的真实，没有装修过，我在墙壁上打出来的窗洞，还有安窗，挂着淡绿色的窗帘，墙壁上用墨笔画着藤蔓，用油漆点染着嫣红的花，我很喜欢这种没有任何装饰的房子，仿佛刚刚从母亲的身体里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儿，原始而质朴。风吹来窗外阳光的味道，刚刚下过一场雷阵雨，阳光从镶着金边的乌云里射出来，还是炙热的。鸟儿又开始叫起来，天空一片耀眼的明亮，每一次抬头，仿佛是拆开礼物盒的惊喜，因为天空美丽的让人震撼。
　　我坐在窗户旁，红色的砖凹凸不平，浸染着日月积累的阳光和雨水，长满了野草和青苔，两只麻雀似乎没有看出来我是一个人类，在那凹凸不平的窗台上上蹦下跳，叽叽喳喳地叫着，偶尔扭着脑袋张开翅膀，然后打个哈欠将脑袋埋在翅膀里睡觉，野草上沉淀着晶莹的雨珠，窗台上是一滩一滩水渍如同破碎的镜子，在鸟儿扇动翅膀时，晕开小小的涟漪。
　　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我最擅长的事，忘记。因为常常忘记，所以脑袋里常常一片空白，听说所有一种鱼，它只有七秒钟的记忆，我想起那个冬天，和雅克在喜乐湖里划船，我们面对面地坐在船上，拿着各自的桨，按照记忆中的样子，运用自己的力气，运作自己的手臂，然后木船如同勺子搅动着咖啡在杯子里旋转个不停，雅克哈哈大笑。
　　“你难道不会划船吗？”他问。
　　“难道你会吗？”我笑着问。
　　“不会！”我们同时回答。船，一次一次被风吹着靠岸，我们在岸边挣扎，希望划到湖中心，看一看湖中的风景，但是那一整天，我们只是不停地旋转，然后靠岸。
　　一阵敲门声击碎了脑海里的记忆，我有些不情愿地走到门边，打开门，只见是肖冉，拎着一大袋子的水果，还有一大一袋子的食物，她从我身边直径走过，踢开了脚下的几粒石子儿。
　　“你最近在忙什么？”她坐在房子里唯一的沙发上，雅克那个老旧的破沙发，深沉的红褐色，如同一个肥胖的醉女人，横躺在午夜的马路上，肖冉将食物放在从屋顶垂下来的吊床上，然后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没干吗？就是在回忆的王国里闲逛，这个世界不适合像我这样的人居住，我应该是一朵云，躺在矮墙上和一只流浪猫一起晒太阳睡觉。”
　　“可是你是一个人，你应该离开这个屋子。”肖冉微笑着说。
　　“你今天怎么啦？”我说。
　　“你应该在屋子里安放一面镜子，这样你就知道你现在的样子。”肖冉说。
　　“我怎么了！”我有些诧异。
　　“你的胡子将要和头发一样拖到地上了，我看见你时，以为看见了一个从山洞里走出来的野人。”肖冉站起来，有些激动地说，她的一头火发如同清晨的日出，通红。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我诧异不解。
　　“你多久没有走出这个屋子了，我整整三个月没有见到你，你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似乎能感受到从肖冉的鼻翼里喷吐而出的热气，似乎能将空气点燃。
　　“不知道，我不想和人接触，只想一个人呆着，我在想一个问题，干什么工作可以不和人接触，然后又可以养活自己？”
　　“你怎么啦，肖恩，我怎么感觉你一直在朝着远离世界、远离我的方向走去，你就像是流沙，我感觉自己抓不住你。”肖冉一脸痛苦地说。
　　“你不是每天都过得很幸福吗？做着你梦寐以求的工作，每天积极地投入到生活。”我坐在吊床里，慢慢地摇晃着，一道灰黑色的影子，在地面和墙上来来去去。
　　“你不明白吗？肖恩，这个世界因为有你的存在，所以在我的眼里变得可爱。但是，我看不见你的生命因为我的存在而变得精彩，我以为，我可以让你走出悲伤的阴霾，但是，我越来越发现，你们越来越远。”肖冉看着我，眼睛里迸发着火花。我始终不明白，那一天，她为什么如此激动。她一直美丽如蝴蝶勤劳如蜜蜂的生活着，我以为她一直在快乐地享受着生活。
　　“你到底怎么啦？”我诧异地看着她。
　　“我希望你能够开心地活着，感觉活着是一件开心而幸福的事情。”
　　“我常常忘了，我还活着，谢谢你提醒，肖冉！”我说。
　　肖冉起身，风一样冲出门，一声清脆的关门声，在屋子里如同游鱼一样游荡，我在海底，看着黑夜蔓延，心如止水。几个小时后，肖冉再一次在屋外敲门。一脸笑容地出现在我面前，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挽着我的手臂说道：“给你做了好吃得，可以很荣幸地邀请你和我一起共渡晚餐吗？”
　　“可以！”
　　“可以洗个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将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吗？”她说。
　　“可以，只是，没有什么漂亮的衣服，你知道，我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不够满足生存下去的需要，最近几个月我在做一种尝试，就是让自己在物质和精神都极度缺乏的状态下生活，我很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似乎和死亡还有精神崩溃就是一线之隔。”
　　“好吧，我去隔壁给你拿一套晚礼服！”肖冉说。
　　“你不明白吗？我最近在游离，游离在生命的边缘，阳子曾说他喜欢待在黑夜里，因为那样更容易看见光明，他喜欢待在墓地里，因为在那里更容易看见生命的脉搏，曾经不是有一位住在木桶里的哲学家说过，一切身外之物都是不必要的吗？”
　　“肖恩，我觉得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啦！”
　　“不，我很正常，和你们每一个人同样正常，或者说，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正常，每一个都不正常，或许，我是正常的，而不正常的是你，你不明白吗？我暂时还不想融入到社会这个群体的生活中去。”
　　“你该回来了肖恩，你最近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久了，应该去晒晒太阳，到人群中去走走，退却你一身腐朽的霉味儿，沾染一些新鲜的人的气息。”
　　“我一个人的时候，内心平静，走进人群的时候，却心脉紊乱，肖冉，不要强迫我，我是连接白天和黑夜的黄昏。不似你那么炙热，也不同阳子那样冰凉，我只是包裹着无法派遣的悲伤，悲伤来自我的骨子里，是我与生俱来的标签，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越来越明显而已。”我似乎是故意地，故意将雅克遗忘，想遗忘他赤裸着身体躺在医院里的模样，我想遗忘，它却总是刻意跳出来，在我的眼前舞蹈，就像雅克那标志性的微笑，有些神秘，有些诡异。
　　“我知道了，肖恩，现在你可以去洗个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陪我吃晚餐吗？”肖冉微笑着，一脸的明亮，她浑身的光芒，让我越发清晰地看见自己影子的形状，她后来说，她只是想将我照亮，却没有想到结局是这样。
　　我坐在熟悉的屋子里，和一个熟悉的人吃晚餐，却感觉是那样的陌生。那个屋子还是那个屋子，那些摆设还是原来的摆设，不知道改变的是哪里。没有桌子，肖冉在地上铺了一块洁净的粉色桌布，然后我们像日本人一样面对面地坐在地上，旁边放着一个瘦长的黑色瓶子，瓶子里插着一枝白色的荷花，在夜色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肖冉化了一个精致的妆，穿着一件贴身的白色晚礼服，一头茂盛的红头发看似随意地挽在头上，耳朵上垂着晶莹的紫水晶，手上戴着那枚我们的结婚戒指，法律上，她是我的妻子，虽然我们没有举行婚礼。
　　“看，我给你做了艾伦常常给你做的糖醋排骨，还有烤的秋刀鱼，酸辣猪蹄，还有黑芝麻汤圆，还有饺子……”肖冉一脸幸福地说。
　　“看起来很漂亮，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很早的时候，妈妈说，抓住一个男人就要抓住他的胃，但是我觉得，抓住什么都没有用，因为人事易变，但是还是忍不住向艾伦求教，跟着她学会了很多你喜欢的菜，希望你吃到我做的菜，会多喜欢我一点儿，你吃吃看，看是不是你记忆中的味道。”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我的脑海里闪现出无数个肖冉在厨房里潜心向妈妈求教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的每一个场景都是在黄昏，橘红色的阳光从窗口飘进来，混合在菜肴的香味里，肖冉神情紧张地看着锅里，火红的头发从耳后垂下来，在阳光里显得更加的红艳。
　　“什么？”
　　“那几年为什么要疏离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问。
　　肖冉看着我，微微一笑，继而大笑，让我产生一种错觉，我眼前的肖冉又回到了多年以前。
　　如果我可以看见自己的表情，我想一定很有趣，就像雨后天空的色彩，变幻无穷，这些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人之所以会常常感到孤独，那是因为我们在人群中可以看见任何人，却看不见自己，因为眼睛生长在一个奇怪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