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草地上的婚礼

　　我看着墙壁上，雅克在昏暗灯光下的脸，他的目光如同海滩上，太阳刚刚爬出云山，照射在清澈的水面上那闪烁的光斑，美丽而平凡。可惜，这一张脸，我再也不能在这个世界里看见，不能感受它的温度，不能看见时光的流沙将它一点一点雕刻成别的模样。
　　我的身心如同黑夜里雪峰顶上的积雪，在云端，看不见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我矗立成雪峰，僵硬而冰冷,脑袋如同纵横交错的沟壑，流淌着雪峰上飘落的雪花，融化而成的那冰寒彻骨的雪水。
　　我忽然想到当年，那在墓地里看见的一双眼睛，同样的冰寒刺骨，如同至夜里的流星。
　　心就像一片黑夜，被雅克灿烂如花、灿若星辰的笑容，烫出了一个个窟窿，从天外飘来的光，从窟窿里漏下来，成了冰凉的星光。
　　“嘿，肖恩！”我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雅克在叫我，我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是肖冉，她蹲在我身边，抚摸着我的脑袋：“你看起来很糟糕，肖恩！”
　　我闭上眼睛，眼泪再一次从眼角滑出来，我突然想到了妈妈，她离开那么久，我第一次这样的想念她，想躺在她的怀抱里。
　　“对不起，林霄！”肖冉趴在我身上。
　　我刹那间忘了该怎样言语，因为我忽然想到，今天，应该是我和肖冉举行婚礼的日子，她本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高高兴兴地嫁给那个她一直希望嫁给的人，而此刻的我，如同那躺在医院里的雅克，身体被切割的七零八落，心停止了跳动。
　　“今天是他的葬礼，你应该收拾一下，然后去和他道别。”肖冉说。
　　“不，不去，你可以帮我将门窗关上吗？”我说，我突然发现原来说话是那样吃力的一件事。
　　“你不能将自己藏在这个昏暗的角落里，林霄！这样，只会让情况更加糟糕！”
　　我将脑袋埋在臂弯里，听见自己心脏里的血液流动，当初妈妈离开的时候，我很平静，唯一遗憾的是，她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我想，那是因为她对母子一直以来的相处很满足，对我已经放心。因为我也一直尽心地爱戴她，没有什么亏欠，所以内心坦然，可是面对雅克，我的心是如此的沉重，仿佛整个人跌进了但丁《神曲》里地狱篇中那结冰的冰湖。我蜷缩在墙角的昏暗里，不敢继续将录像看下去。
　　肖冉坐在我旁边，和我并肩，将一双温暖的手交叠着放在我的手背上。我像一团云，没有心，在失重的天空，被风吹着四处游荡，不去思考。
　　我不知道和肖冉在黑暗里坐了多久，直到肖冉将脑袋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然后说道：“林霄，你饿吗？我饿了！”
　　我这才想起从昨天早上到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吃，肚子不听话地叫起来。
　　“我们还活着，活着就得吃东西，你想吃什么？”肖冉说。
　　“很多！”我说，我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饿，似乎整个身体空荡荡的可以塞下整个宇宙。
　　婚礼订的点心和鲜花退不了，现在应该都送来了，幸好，我们的亲戚和邀请的朋友不是很多，否则太浪费了。肖冉拉着我，如同拉着一个木偶向屋外走去，院子的草坪上摆满了各种颜色的玫瑰，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精致的点心和美酒，一瞬间，各种香味如同彩虹一样冲进我的眼睛和鼻子里。
　　花店和酒店的工作人员一脸诧异的看着我们，是的，观众席上空荡荡的凳子如同一种嘲笑，铺满鲜花的红毯和鲜花编制而成的拱门如同被无视，她们的努力和幸苦最终变成一排排空荡荡的座椅，还有闷热的空气里，微热的风。
　　肖冉笑着和她们打招呼，给他们小费，然后让他们离去。
　　我们坐在血红的地毯上，身边摆满了各种点心和鲜花，我和肖冉放肆地笑着，将一个个的点心塞进嘴里。
　　“好吃吗？”肖冉满脸奶油，吮吸着手指问我。
　　我笑着，笑得肚子痛，仿佛人生就像是一场戏剧，上演在空中，多变是他的根本，浮云是他的本质。我在红色的地毯上滚动，雪白的奶油沾满了一身，然后又贴上花瓣，我就像是一个马戏团里的小丑，无意中窜错了舞台，在一场完整的戏剧里，扮演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角色，伤害了一群观众。所有风景都是我人生的背景，我是所有人的过客，找不到回到我剧本里的路。
　　“肖恩！”肖冉在一旁看着我，她从来不叫我肖恩，她叫我肖恩，好陌生。
　　“嘿，艾米丽，你好，很荣幸认识你！”我摇晃着向肖冉走过去，带着一身的酒气。
　　“你醉了！”
　　“我就没有清醒过！”
　　“你真地醉了。”
　　“我真地醉了！”整个世界都在我的周围旋转，房屋，树木，山坡，还有天空，还有云朵，还有肖冉的笑容，我醉了。
　　我躺在草地上，草地变得越来越远，仿佛我的灵魂脱离了身体，在向着高空飞去，我坐在鸟儿的翅膀上，离开了地球，去了宇宙中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一片寂静，一片漆黑，星星在我旁边闪烁，就像是一扇扇门，通向宇宙外面的天地，我看见很多的星星，很多晶莹的门，还有一个个背影，侧着脸，勾起嘴角，向我微笑着，然后，走向那门里面去。那个侧脸好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好美，和星星一样美丽。
　　夜空还有云霞一起扭动成一棵棵移动的树，排着整齐的队伍，向着远方走去，将我抛弃在虚无里，我伸手去抓取，然后抓到一只温软的手掌，还有天空中的一颗流星，滑落在我的掌心，变成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肖冉将我抱着怀里，抚摸着我的脸颊，一遍又一遍的叫喊：“林霄，肖恩，林霄，肖恩，我在这里，在这里陪着你。”
　　我的思绪随着日落的最后一线光辉，消失在脑海里。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黑色的夜里，星光满天，肖冉坐在我旁边，我枕着她的腿，她的手放在我的胸膛，感受着我的心跳。她半垂着眼眸，看着我，一脸沉思。
　　“醒了？”她微笑着，她的笑容，仿佛夜空中的月光，轻盈的如同精灵的翅膀滑过大地。
　　“嗯！”我看着夜空，微凉的风如同海浪拍着岩石一次一次爬上我的脸旁，又如同母亲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我忽然平静，心里纵横交错的沟壑，被月光填满，我满意地翻一个身，让肖冉将麻木的腿给抽出去，流通血液。
　　草地上，已经落满了露珠，在月光下晶莹闪烁着如同美丽的钻石。我轻触眼前的一片草叶，叶尖滴垂的一粒水珠浸满了我的指甲，一阵清凉。
　　看着草地上矗立着的一排排空椅，在月光下寂静，我不禁有些责备自己，为什么自己那么软弱，那么脆弱，为什么会让事情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总是给周围的人带去不幸，不能让自己爱的人幸福？
　　我心平气和地问着自己，坦然地面对现在的局面。看着肖冉，我有些不忍，她在我心里是一种特殊的存在，不是恋人，却比恋人之间的感情更加深厚，更加源远流长，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我非常地爱她，但是不是爱情，是比爱情更坚固，不是亲情，却比亲情更加纯碎的感情，我想，在此刻的这个世界上，在所有的人当中，没有谁能比得上她在我心中的位置。
　　“嘿，肖冉！晚上好！”我说。
　　“晚上好，肖恩！”肖冉笑着回答。
　　“抱歉，毁了我们的婚礼，而且戒指没有来得及改小。”
　　“没关系，等我长胖了，就刚好合适了。”
　　我看着肖冉身后的房子，在这里，我和肖冉出生，长大，离开，然后在这里送走我们的亲人，现在，剩下的只有这两座房子和我们两个人。我们差一点在这里结婚，然后会有我们的孩子，然后两栋房子变成一栋房，两个人变成三个、四个、五个人。那个买走肖冉房子的人，一直都没有出现，我甚至已经忘记了，那个房子如今不属于我们。多奇怪，我们在这里出生、成长那么多年，然后有一天，在几张纸上面签上了代表我们的那几个字母，然后，这个房子就再也不属于我们。想想，我们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拥有过什么东西，就连自己都不曾拥有，我们于任何事物之间只是一种租赁的关系，不同的，只是时间的长短罢了。
　　“嘿，肖恩！”肖冉俯下身来，偷袭了我。十二年前，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她突吻了我，十二年后，她再一次突吻了我。她的唇瓣微凉，甜甜的带着奶油的香气，她轻咬着我的唇瓣，温热的呼吸在我的脸上晕开，我被动地接受。
　　“我们明天回你的公寓去住好吗？”肖冉忽然说。
　　“好，但是我暂时不想去住那个房子，我想另租一个房子住一段时间。”
　　肖冉沉默着，然后微笑着说道：“好！现在我们去洗洗，然后好好地睡一觉，打起精神，迎接明天的太阳！”
　　“好的，你先去，我还想看看夜空，看看天上的繁星。”
　　“我陪你！”
　　“也好！”我和肖冉躺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枕着脑袋看夜空，夜空总是引起人无尽的思考。
　　“你说，人的生命有速度吗？”我说。
　　“人生命的速度不是时间的速度吗？”
　　“那时间的速度是什么呢？”我问。
　　“不知道！”
　　“如果我们自己生命的速度和时间的速度平行，那么，我们会不会就不会老去?”
　　“如果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真的，只要我们的速度可以超过光速，就真的可以穿越时空吗？”
　　“如果可以穿越时空，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我想回到爸爸还在的时候，家里充满了欢乐，到处都是阳光的味道，他离开以后，家里太平静，好像是黄昏，或者是黑夜，虽然时间一样的流逝，但是缺少了他，似乎家里再也没有了阳光的味道。”我说。
　　“我可以是你的太阳，肖恩！我可以是太阳也可是月亮，只要你开心。”
　　“谢谢你，肖冉，有你真好，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坚强，可以安然渡过命运的波涛。”
　　“我只是将自己看作是一株向日葵，我曾以为，向日葵是因为太阳而生的，有一天，我发现它们在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却依旧灿烂。而且，太阳并不会因为乌云而不再散发光芒，而仅仅只是因为乌云遮挡了太阳的光芒，人们没有看见它而已。”
　　“为什么你懂得那么多？”
　　“我想大概是因为天生的吧！”肖冉笑着说。
　　我们携手走进屋子，草地上杯盘狼藉，我心里一阵解脱，虽然我很爱肖冉，但是婚礼取消，我却感觉一阵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