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如今的夏元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轻了。有心摘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荫浓。万般事物在你极力想得到之时，却不能得到，而认为无法得到的，倾刻间就会得到。事与人之间，就有这样一层人们无法琢磨得到的关系。骑马找马的事情，对于人类来说不是经常发生。因为在我们狂热追求的时候，并没有仔细考虑到所要找的东西的真正价值。
　　大学毕业后他和陆连贤都被分配到了乡中学任教，在这寒假期间，他与娄克娜频频书信往来。彼此之间的细腻至深已经达到了一定的地步。他们无时不想马上飞到彼此的身边，馨享爱情的芳醇。他们已经决定在春节后结婚。夏元正在为着结婚而整天地忙碌着。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热恋时的卿卿我我、山盟海誓、耳鬓厮磨，在此时此刻想来，又是多么地难能可贵啊。然而现在彼此却都不能相见而天各一方。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雁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如今，他正在自己家门前的小树林里徘徊。
　　冬季清晨，满目霜天。枝头树挂如精雕细刻的玉树琼枝。大自然以其瑰丽，奉献纯洁的天下。
　　他走出村子，原野白雪皑皑。望着远方，隐约可见一片白色的墓地。往事如斯黄河！可惜了夏兰，好老妹儿！可惜了杜桐。从此二人可以看出了情是何物了。古人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真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他想起了杜明。哼，一个纯粹的乡巴佬，纵然现在富了，有几个馊巴钱，又能怎么地呢？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对于一个高中毕业的他杜明也不是不知道。你看他有了两个钱，扬帮的，又是什么高档家具，又是什么高档家用电器，屁用呀？没结婚就成了纯号的活王八。你那县城的小学教师多恶心啊！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听县二小的一个朋友说，这名女子处对象不下两打了，能好了吗？你没有察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们的这种生活有什么意思？连贤，哼，财物的牺牲品，说是为了自己的事业，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可他也没想想那作家是每个人都那么容易当的吗？我姐夏馨还去过省文学院呢？有什么用？家散了，穷得叮当响。何况，事业的成功，必将由一个甜蜜的家庭支持着呢。弄巧成拙，与自己一生的命运做赌注，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何用？
　　“连贤，你就不后悔吗？”他夏元就曾这么直接了当地问过他连贤。
　　“不后悔！”没想到连贤的话斩钉截铁，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你可要知道，她比你大啊！”
　　这，我知道。
　　她多么地显老啊。
　　这我也知道。
　　可你？他夏元真正不理解了。
　　感情是逐步培养的。年龄的差距和容貌的美丑决定不了爱情。爱情是整个自我与整个自我的全身心的融合。
　　哼，他陆连贤嘴上是这么说的吧，内心呢？每个人内心深处都隐藏着一把秘密的剑，只是自己不敢露出锋芒罢了。
　　陆连贤、刘影与他和娄克娜相比简直是大相径庭了。他惬意极了。仰起头，望着高空，情意所发，他想起了一首歌。这首歌是娄克娜的信里提到过的。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慢慢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前方的路，未免太痴迷，……，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他笑了，克娜那热烈真挚的爱的话语在他耳边回想：
　　元，你是有出息的。
　　真的吗？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从何见得？
　　我也不知道，反正……——克娜欲讷不出了，又有点窘态。
　　反正什么？
　　不吗。你为什么问这么彻底？——克娜一头扎在他的怀抱中。
　　难得糊涂吗。
　　别说了，不行吗。你要知道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隐藏着一把秘密的剑，只是自己不敢露出锋芒罢了。
　　只是自己不敢露出锋芒罢了。
　　他回味着这句话，自己刚才想连贤的事，这句话竟是克娜说的。克娜真了不起。然而克娜这把剑又会是什么呢？她能在烛夜的洞房露出其锋芒吗？
　　即便是对自己的情人，心中也会有隐私的。隐私绝没有叫别人知道的那一天，否则也就不成为什么隐私了。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心中的隐私。陆连贤、刘影、杜明不都是吗？没有隐私的人，会如一枚轻盈之叶，可爱却不可靠。只能轻轻地飘落在水面，击不起一点的涟漪；同时隐私太多的人会像一株病态的高粱，可怜却不可爱，徒增他人哀怜之感，是对别人的不负责任，是一种变相的罪过；将隐私无保留地推卸给别人，只能使自己无增加地长大。那是什么？那是贮菜窖里的土豆芽或是身材矮小的侏儒。
　　可见，要想成立一个家，自己努力的同时，还要高瞻远瞩，不能如陆连贤般的鼠目寸光，又不能如杜明一般的一叶障目了。家所赋予的代价，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还要机遇而成。
　　家，对于中国人来说，人们在生理上成熟的时候，是压抑一切的牢笼。可人们啊，一旦尝舐了独立生活的艰辛，渡过苍桑的壮年而来到了凋零了的晚年。家，无形中就成了人们希望的一种归宿了。
　　他相信自己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时刻，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这一时候的到来；也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奋斗着。
　　
　　迎面一辆高级轿车停了下来，从车里走下了一个人，模模糊糊。近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身上着装是一色的呢子料。像个不平常的人。可夏元再仔细地一看，他差点没惊叫起来，原来此人正是于千，他的舅舅，一县之长，他心目中的偶象。
　　于千也发现了对面的人是夏元。他面情木木的，用目光直视着夏元，显得无力而苍老。
　　夏丽丽一眼就认出是自己的老上级、靠山、情夫于千于县长。她吃惊非小，不知怎么开口，面部神情显得极其的尴尬，脸色羞红。“于县长，你？怎么来了？”于千望了望跟他先说话的夏丽丽没有吱声。
　　“舅舅，你怎么来了？”夏元赶紧上前问侯。
　　“元元，回去告诉你妈，就说我要走了。”
　　要走？太忽然了。舅舅要升迁了？舅舅真了不起。
　　“舅舅，你又任什么职了？”
　　“没有，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于千把目光躲过夏元，向远方望去。
　　夏元有些糊涂，“得多久啊？到什么地方去？”
　　“兴许三年五载，兴许十年八年，这日后你会知道的。”他说完转身就要走了。后面有几个人在他的面前站着。
　　夏丽丽、杜明、陆连贤、刘影四个人都望着面前这位他。
　　于千苍白着脸，眼睛深陷，他在静静地注视着夏丽丽：“多么好的女孩啊，可惜为了仕途上的鸡犬升天，出卖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出卖了自己美好的青春韶华，到了末日还尤其不知，是我害了她吗？她也害了我呀，毁了我于千的江山啊！”他想到这里，把目光差开，看着杜明，多么好的青年啊，他自从上次听了杜明的报告之后，就非常佩服杜明……
　　他不再想了。径直从这四个人的身旁走过。霜挂飘落，送他远去的模糊的背影，雪地上留下了一行他那零乱的足迹。他是在向着墓地的方向走去的。
　　几个人直视着于千的背影。见于千走向了自家的坟前。雪花飘飘，落在他的头上、睫毛上，他也顾不得，他只是茫然地、像漫无目的般地走着走着……显得那样的苍老与憔悴。望一望四周的旷野，白雪映衬着几座黑色的村落。视野绕过这几所村落，便是无垠白雪的莫大空旷。空的雪，空的野，空静的世界，空的烦恼空自惹。他仿佛变成了置身于空灵世界之中的空灵道人了。点燃了纸钱。火在风中升腾，不知是呛了他的眼，还是他真的落泪了，他一直在揩着眼泪。
　　他直直地站在于家的祖坟前，直至不远处传来了汽车的鸣叫声，他才坐上汽车走了。
　　“杜明，走啊，愣在那里干什么？咱们不去杜桐、夏兰的墓地吗？”
　　杜明、夏元等这才在现有的表情状态中缓过神来，满脑狐疑地随着连贤、夏元他们向墓地走去。
　　夏元一路走着，一路思考着，他好象已经嗅出了什么，心里在为舅舅于千忐忑不安，他望着夏丽丽的背影，心里恨恨地骂道：“臭不要脸的，一定是你断送了舅舅的前程。”他太恨自己的这个姐姐了。自己上学她一分钱没有借给自己，自己分配工作时，她竟连一句好话在舅舅面前也没提起过。她只知道劈开自己的两条腿，往自己的腰包里赚钱！夏元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这个不争气、不知廉耻的姐姐。
　　几个人上完坟，走在回家的路上。夏元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失落感，而这种失落感，马上又影响了他的情绪变化。为了不必让父母受到意外的惊扰，他没把这件事情告诉给父母，无味地吃完了饭，蹬上自行车，到平海县城去接娄克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