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作品名称:关东匪后 作者:李百合 发布时间:2015-08-06 22:14:12 字数:8172
十二亩地,一亩试验田,种上今年的新品种“先锋26号”大豆种子;再嫁接几棵果树苗……今年是第一步,步不要迈得太大,否则会取得事倍功半的效果。现代人在注重自己实力的同时,不但要大胆,还要求有对事业不可缺少的谨小慎微。五亩西瓜、五亩白菜。西瓜田去了投资,按最低标准、最坏打算,到秋最少获利3000元。假如雨水过多对西瓜生长不利,可有五亩白菜补充。按生产的最低效率和各种自然阻力的最低程度所创的最低产值,也尽可纯剩2000元。这2000元足可以还上这一年十二亩地的贷款。更何况,西瓜田、白菜田能不出一分钱?
杜明走在通往村委会的道路上,心里在盘算着。
“先有图纸,后有楼房”。人类已把意识的能动作用提高到了相当重要的程度。
村委会是五间一面青的砖房,在屯子中间的老磨房处。左边是村供销社,右边是卫生所,都是新近盖起的铁皮盖房。如今的村干部在村子里百姓眼中的印象非常不好,一些“土皇帝”、“狗子队”、“官儿家”等新名词加在了他们的身上,实在是恰如其份。
村支部书记吴山连任村支部书记二十年,以他的连桥于副县长为靠山,实是春风得意。改革年代,他猴精心切,没有使全村先富起来,倒使自己肥得发喘。支部书记乃一村之首吗?富,也得首富。带头富吗,既有精神,又有物质,一箭双雕、“利国利民”之事,谁何乐而不为?把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那种在“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的帝王将相中适合的至理名言,生硬地搬进改革大潮中,岂不是舍本求末、缘木求鱼、刻舟求剑、守株待兔一般了吗?
现代人看事物的运动,都有一种很斜的发展目光。
“土皇帝”只要对上维持到了自己地位的安定,那么归属自己领土的臣民们便可以任意统治了。灭“四害”,强行发给农户灭鼠药每户几十包,要花掉几十元钱。一些不符合上级规定的什么“土法令”一天一个样;狗戴牌子、鸡征税,马要草皮钱,住房要地皮税……肥了自己,害了百姓。虽不见得民不聊生,也是怨声载道。平民百姓能耐他何?人家的亲连襟是当今副县长,靠山硬着呢。吴山大儿子吴强当年结婚时,收礼竟达五万元之多。这在当时非常贫困的季老广屯,乃至季老广屯所在乡、县都是罕见的。无数大小客人,少则几十元,多则成百上千元。吴山一夜之间成了万元户,这在周遭十几里的季老广屯附近的王向屯、滕家屯、苏大房子屯等几乎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可惜的是,对吴山行如此之事,上面竟无人管理,甚至县上的某些大局长、主任之类的也乘车前来随礼。平民百姓屈于他的属下又会怎敢不低头?!逢年过节有想得到“下脖粮”的、想换地的、想化肥贷款的、想缓交提成款的、想不交农业税的,皆来送礼不断,还谈得上告状不告状呢?
人往高处走,鸟往亮处飞。世界上只有水才那么心甘情愿地往低处流吗?要么,怎能流传这样的民谣呢:逢年过盛节,吴山肉土三百客。
有些农民让人感到可怜的同时,实在是命运可悲,但毕竟农民是大多数,谁也不是超神入化济世群科的观世音,只能望着他们可叹,“供一饥毕竟供不了百饱”吗?但这样的一些农民偏偏的某些作法却又偏离文明甚远,让人深觉不可救药。故又令人可气。象给如此霸道的村支部书记送礼,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装潢考究的村委会办公室里,坐着吴山、民兵连长(现在还有人习惯于叫这个职称)王瞎子(近视)和吴山的亲家周会计三人。
“吴支书。”杜明对他们感觉到很陌生,硬着头皮。
“什么事?”吴山抬起他那长而方却又白又亮的脸,很不是心思地睨斜了杜明一眼:这个落榜的高中生,他的老穷酸爹杜拽子刚走,他果真就来了,你还晓得谁没事了一般愿意给你开那个贷款证明?担那个保?
“吴支书,我想开个贷款证明,让村里担下保,贷款1000元。”
吴山没有吱声,先是用手理了理锃亮的背头,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盒香烟,轻轻地吐出一口烟雾说:“就那么容易?国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说一千就一千,那样的证明,这样的保,怎能随便说开就开、说担就担呢?何况你家的老爹已经下话让不给你开呢。”
“这!……”杜明气得翻着眼睛。
吴山这功夫,好象面前无了杜明一般,倚着沙发靠背仰望着屋顶。吴山的态度大大激怒了杜明的强烈自尊心,所以依先的那种陌生般的腼腆在他的心中荡尽,不卑不亢啦。
“好!你不给我开,我自己到乡政府开!”
“可以,太好不过了。村委毕竟小吗,怎能容得下您这条大鱼?一个冠冕堂皇的大学生!”
“你!你放屁!”杜明气得大骂了一声,然后缓缓说道:“别以为你们村上干部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不知道。”
“你倒说呀!小孩伢子,黄嘴丫子没褪,竟吹你们家的胖牛×!”
“这哪像村支书说的话呀!还他妈的党员呢?”杜明气得手指头指头几名村干部便说开了:“别以为我不知道,给这个贷款,那个贷款的,你得了多少好处。可你们更有见不得人的事,你们私刻名章,什么五户连保,利用村中的走、死、逃、亡户套取了国家多少贷款?你糊弄季老广屯所有的人都可以,却偏偏糊弄不了我!”杜明知道这些是听到乡信用社他的一个同学说的。同学在乡信用社当打字员,是临时工,知道各村支书套取银行贷款的底细。
吴山听完杜明这一番话后一怔,知道自己已经小瞧了这个小子,为了不显示出自己的惊讶,立即马上说道:“嗨!走吧,我有啥毛病你举报啊?我比不得你,我还有许多工作呢!去乡政府、县政府、省政府?最好是中央人民政府。”
杜明气得一转身走了。“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更何况原先自己还不是凤凰。他内心大骂着早已恶贯满盈了的吴山,心中却油然升起了一股豪气:这次贷款我一定办明白不可!
人在决心下大赌注的同时,往往与自己不甘屈服的情绪相关。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决心;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情绪。一定的情绪,能够促使人们下相应的决心。相反,一定的决心又能相应地反衬出此人下决心是多么大的思想情绪。
生活中只要有情绪,就应该有对生命不同追求的决心;世界上只要有决心存在,就应该有人们对待生活的不同思想追求和行动上的努力。
人们都是在情绪稳定或不稳定的相对平衡状态下生存的。
杜明气急败坏。
他来到乡政府,问收发室的老丁头。老丁头说,贷款得到乡政府秘书那去办理相关手续;而秘书刚才出去,不知到哪去了。
杜明只得等在收发室。
老丁头看了看杜明:“你还年轻啊!现在办事,哪象你想得那么简单,凭一两句话就能解决吗?”
“那怎么办?”杜明问道。
“不开窍啊!现在干啥不得有人?不得送礼”老丁头说完就不再理会杜明了,掸了掸褥子上的尘土,躺在上面。
杜明心理好凉啊。生活啊!这就是生活吗?
生活有多种多样形式,这毕竟是其中一种的生活方式。可人们在盲目追求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的同时,为什么不想一想这种生活方式所引起的巨大后果呢?乡政府的秘书,看杜明没有持村委会的证明,就明白了杜明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生活中的“雏儿”。他告诉杜明:一没有村委会证明;二乡营业所无款可贷。
杜明的心立即冷了下来,他万没想到,贷款竟如此地不易。报纸、广播电台不是天天提倡为农民优先贷款吗?
他沮丧地骑着自行车回到了自己的窝棚,把自行车一把推倒在地上不去管它,一头仰躺在铺子上,眼神愣愣地望着窝棚顶部爬动着的蝈蝈。
怎么办?
人一旦遇到有措手不及的问题时,心中总会自觉不自觉地问一声怎么办?
贷款无望,向谁去借?谁能信得着一个刚刚下庄稼地的高中生?谁又能信得着囊中羞色而又洁然一身无任何人支持的他?
人们看问题的眼光发展极了。并不是把你“一碗凉水看到底”,而是充分估计到了你只能一段时间或就是根本没能力偿还上的可能,所以觉得根本就没必要。
谁濒临绝境,心中会不冷清;谁陷入苦里,心中自会宁静;无缘的没照应,哪一着敢说必胜?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失败。巨人们说,胜利是伏在失败的肩膀上成长起来的,可那毕竟……
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听这声音一定是老父亲来了。
父亲站到了自已的面前。他横着眼,望着杜明,目光在威严与神圣当中,象是在教训;象是在嘲笑,又象是在继续劝告。
杜明气极了。他一个翻身偏过脸去,心中下了坚定不可动摇的赌注:我一定要撞破这堵难墙!
苦心人,天不负。世事没有不被人攻破的难关,只要信心永恒。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对!读书!大人物说,读书就象一个饥饿的人伏在面包上一样。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就在自己的头顶上有一堆书,他从里面拿出一本《交际术》,那是他新近从县城的书摊上花高价买到的。在以后杜明成为闻名的乡村企业家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到,这本书对他的影响是多么地巨大的。
“与人谈话十戒”、“怎样了解人的内心”、“如何掌握应变的能力”等等屁呀!你都没有跟人家说话的机会,还什么什么呢?他一甩手把书扔了出去。
接着又翻,《西瓜栽培技术》、《青椒种植技术》、《养兔秘诀》……屁!屁屁屁!没有资金都是屁!
老父亲见儿子象发了疯了似的,气得一跺脚走了,看见老伴来送饭,狠狠地瞪了一眼老伴,哼了一声走啦。这几天,他牙痛得要命,脸都肿得老高了。他能不上火吗?小儿子还住着院,傻儿子铁蛋子经常打媳妇。傻儿媳妇一被打就跑到他哭,他操碎了心。
妈妈送饭来了,见儿子扔得满地的书,泪落了下来。把饭盒放在儿子面前,一本本地又给孩子拾了起来,一句话没有,最后揩着眼泪离去了。
他眼睛潮湿,真想叫妈妈回来,跟自己说两句话,可妈妈又会絮絮叨叨让他别贷款回家,那样更会使自己烦恼。
寂寞!寂寞!不知人类第一个远祖是怎么熬过这非人所能忍受的寂寞的。
人们啊!你们只所以能够一代代地生存繁衍下去,就是因为能忍受各种各样的挫折,包括这寂寞在内。
他神思杂乱极了,一忽驰骋疆场,一忽成为万元户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高举鲜花和奖杯,一忽心情冷落得象现在就成了要饭花子了。……
夜深沉,饭在凉着,他仍在枯坐着。秋风飒爽,他苦苦地思索着,心绪杂乱到天明……
到了家吃晚饭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下来,陆连贤的心情也就象这黑了的天一样。妈妈见儿子刚从地里回来,一脸的不高兴的样子,问儿子怎么啦。连贤说:“妈,看二哥的意思,他是帮不多少钱了,您老人家也不要上火,车到山前必有路。”
妈妈说:“真是没良心的东西,这十亩地的西瓜,看他那穷酸样,不全靠你们哥俩了。如今卖了钱,横竖到了有一万多元了,却这么小心眼儿。”老太太气得直哆嗦。
“妈,是真的吗?”
老太太一唬:“什么真的。”
“就给250元?”陆连微显然听清母子俩的谈话了。他今天喝了点酒。
“唉,别提了。”老太太很失望地打断了陆连微的话。
“我去问他,太不象话了。”陆连微转身走了。任凭连贤母子怎么叫喊,他仍是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哪知一盏茶的工夫,事情就已经促成了。事大事小不在于时间间隔的长短。陆连微从家出来的时候在厨房拿了把菜刀,借着酒劲,不管三七二十一愣想把陆连成劈死。
到了西瓜地恰赶连成不在,回去吃饭了。大姐夫和他家的大儿子狗栓子都在这里。见陆连微如此行状心下也都明白了几分。五十多岁的大姐夫心直口快、认死理,大骂陆连微的不该。陆连微借着酒劲,一时怒火中烧便打了他。这大姐夫却是股牛劲,横竖有不吃亏的理,一时捎带爹妈地各种粗俗、污垢的话劈头盖脑地骂得山响,简直不堪入耳。
杜撰和陆姗也闻声赶到。狗栓子大连贤一岁,性格比较倔强,见自己的父亲被打,气得不得了,一并把不满的话向陆连微倾诉出来。陆连微本已在气头上,上前就是两个巴掌。狗栓子哪管是自己的亲舅打他,仗着自己的胳膊粗力气大,一把把舅舅的脖领揪住,两人就要扭打起来。恰巧就在这个当口,连贤来了。他上前双手抓住二人的手腕:“怎么回事?”
“你自己知道!”狗栓子恶狠狠地对着陆连贤。
“我怎么知道?都给我撒开手!”
“五舅,你看他给我打的。”狗栓子指着自己肿起来的面部给陆连贤看。
“唉呀,他横竖是你的舅舅,即便打了你,等他消了气以后,你再数落他不可以吗?”
“不行,他不牛×吗?我今天就看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完又动起手来,把陆连微一个腿绊,差点摔倒。
陆连微最听连贤哥的话了,早已不动手了。见自己的外甥行如此之为,真是肝胆欲裂。横竖我是你的舅舅,打了你几下至于如此吗?更见得是烈焰升胸,抽出了菜刀。这里,陆连贤见状两个嘴巴把陆连微打得懵了,又照着狗栓子踢了两脚。
“你们再不老实的话,我可不客气了。”他尤其不满的是狗栓子。人类亲缘关系彼此的依赖与尊敬尚未泯灭,而在狗栓子这里却是荡然无存。
那边连贤的大姐夫,又要动手打陆连微来。他见陆连微打了自己的儿子,一时怒火中烧。他个子小,但打仗素来是心狠手辣,不顾惜性命。
陆连微被五哥打了两个嘴巴后,气得头向后一仰抽起疯来。他抽疯已成习惯,抽搐一会儿就好。
一场战争终于平息。夜沉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蛙声继人声消匿之后又如潮般聒噪起来。晚风吹拂,西瓜叶子刷拉拉作响。
人作有祸,天作有雨。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丢失了大片西瓜。
人们啊,总爱趁火打劫。为什么啊?人之初潜在的善心哪里去了。生活的色彩是多么地复杂、奇变、令人高深莫测。
生活绝不象一湾死水全无浪,它是汹涌奔腾的海。
海仿佛是辽阔无边的,但她却比陆地低。
水总往低处流。
要了解社会生活的全部面貌,就必须深入底层人民的生活当中。
杜明俯卧在自己搭就的干草窝棚里,心绪十分地不宁静。思考起一天的所做所为,尤使人着恼。人生的不易事,处处都是,就连搭就这个小窝棚也不那么容易。
他燃亮煤油灯(蚊虫更多了),就着微弱的灯光,拿出纸张和笔,吸饱墨水。
凝视面前的稿纸,沉思着。
先有计划,后有房屋;先有战前的运筹帷幄,才能有战后的决胜千里。
人们盲目地去做某件事的时候,也许能出自偶然,但别太笃信偶然,那毕竟是一种巧合。要知道,巧合毕竟是少数的。
丰收计划生产连环图
交际能力、知识运用能力
序幕计划→申请贷款、申请专业、申请意见
开端计划→化肥→拾粪→
发展计划→雇佣劳力→一亩实验
高潮计划→脱粒机→轧油机
结局计划→收入→支出
尾声计划→培训→大棚→→→→→
人际关系的维持、生产关系的维持。
杜明望着自己在几分钟之内画下的草图,心中渐渐兴奋起来,一天以来,压抑的情感,顿时一扫而空。
他想,任何计划必须付之于行动;不付之于行动的计划,只能说是一种空想。
一个人把事业永远建立在空想的基础上,那他将一生终无所得,一事无成。
妈妈一揭帘子进来了,见杜明浑身被蚊虫叮得好多包,哭了。
棚外蛙声如潮。
“孩子,跟妈回去吧,你看你这浑身上下叮得没有好地方。”妈妈抚摸着杜明的头,劝慰着。
母亲是伞能遮住烈日曝晒、狂风暴雨。
杜明的鼻子一阵的酸楚。
“妈妈,我不能回去啊。”杜明铁了一下心对妈妈说道。妈妈知道儿子的心,儿子一旦有什么思想若付之于行动任何人也是劝勉不住的。
“帘子都弄严实一些,省着从缝里来蚊子,着贼风。”妈妈把他被子掖好,“这就吹灯睡吧,灯光招蚊子,我走了。”妈妈落着泪。
杜明目送妈妈的背影好远好远。
妈妈也不易呀!桐儿住在医院,铁蛋子又那么地不争气,他长叹一声回到窝棚里,见棚里的蚊子嗡嗡地飞来飞去,他便卷了几支从老爸那里拿来的烟叶子,吹熄了灯,一边吸着烟熏着蚊子,一边思索着。
自己今天的这一切都来源于他吴山。他恨死吴山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土皇帝”,村里跟他养汉的大姑娘、小媳妇、老娘们能有一个加强连。他谁都敢上。偏偏这些娘们给了她们点好处,就愿意跟着他。多给几分地,多拨点下拨粮,多称几斤西瓜,多记几个义务工,少算一点机耕费、农业税,他吴山就能轻松拿下一个娘们。这样的娘们也真贱。吴山经常不回家睡觉,老婆冯克娜也懒得去管。男人在家的,他就把娘们领到村委会的炕头上,或是场院里的谷草垛、羊草垛、或是夏天的庄稼地、各家的柴禾垛里去风流;男人不在家的,就到娘们家里,好菜好饭招待,好烟好酒供着,完了再脱了衣服好生服侍着他……。刘明越想越气,在他心里蒙生了我一定要告垮这个“土皇帝”的念头。
陆连成已处心积虑几天时间了。他所承包的村里的米面加工厂近几年来一直不景气。机器设备老化,村里要的提成又是连年的有增无减,加之他的不善经营管理,造成厂子的连年亏损,眼见得生活一天比一天苦起来。时令已至初冬,是继续留在村里加工厂,还是出外打工另谋生路,他这几天苦苦思索的就是这个问题。是呀,孩子甜甜地、口口声声地叫着爸爸;妻子老放着脸挖苦他;妈妈一听说他要走,就开始哭他。没有什么更要紧的事比此时使他更心焦的啦。他望着窗前那片黑土地,自己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片地里苦苦挣扎了半辈子,不但一分钱没攒下,还拉下了那么多的积荒。
黑土的碱性逐年增强。人们为了盲目地夺高产,大量地施用化肥,导致土质下降。物极必反,由多施化肥导致出的许多的恶性循环明显地又给人类以更多更大的惩罚。
地头场院,一群乌鸦黑压压地扑在豆皮上、麦秸上觅食。场院的尽头有一棵孤零零的小树,上面也落了几只乌鸦,无精打采地、时断时续地发出呀呀的叫声,听起来是那样的凄惨,油然使自己感到丝丝的悲凉。
人们的情绪一旦低落,触景生情之境总与自己此时的情绪相互和谐。起码来说,这是人类所特有的。
他望了望正在炕上玩的两个孩子:老大两只胳膊都呈畸形,那是他更小的时候,夫妻俩忙农活,无人照料孩子,孩子从炕上摔到地下造成骨折,由于不正当治疗而成为现在的畸形;老二仅四岁,家里由于缺吃的,经常喝稀饭,把个孩子灌成了大肚子病。两个孩子由于陶气,也是由于破旧的穿戴简直跟要饭的野孩子相差无几。他们正在土炕上玩一个空罐头盒子,在炕上轱辘来轱辘去。土坯炕已变成垄沟垄台了。小二经常尿炕,把席子溻得都要烂了。屋子里有一具被套,有一具装衣柜子,有个妻子过门时娘家陪送的老式钟,除了这些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唉……!”他又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人们一旦知道自己辛劳所得的成果是如此的败落,内心就会产生明显的自卑和颓丧。
春末夏初,正是农家忙着用碱土抹平房的时候,他帮助吴强家抹平房之后,在他家吃晚饭时,吴强就提出了用他自家的一面青两间房换他加工厂的事。在当时当地来说,一面青房实际上就算很阔气的啦。别人总以为他李连成腰包里揣了多少钱似的,而且他还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来,以后自己一旦在哪里吃上一闷棍,凶手摸他的衣袋的时候,得觉出他会有多么地失望啊,因为口袋里揣满了欠据。
李连成打量了一下吴强,然后啁了一口洒,眼睛便仔细地打量起了这个屋子。这两间房很宽敞:外间是厨房,里间是一铺大炕,都是一色的红松木,窗户是一整块的大玻璃砖镶的,明明的象没有什么隔拦。很大的院子,而且小园是被砍伐了的一小片树林地,还可继续往大开,当真开阔得很。就是这位置,不太得体,这趟街只有他一家,而且还夹在十字路中间。村里人有着这样一种说法,谁家的房子要座落在叉路口,人丁就不会旺盛的。
“这房子不错,恐怕要在这整个季老广屯也会数一数二的,换了算你二哥的福气。”吴强的话语中带有支部书记高干子弟的眩耀。
连成觉得他自己这几年,倒被这加工厂给坑透了,他早就想脱手不干了,可苦于自己这些破烂机器无法销售。人家买的是一色新的机器,谁能喜欢这破旧的老势机器呢?人们总是向前看,总是追求着新事物吗。
李连成猛地啁下一口酒,“干!”
“一锤定音了?”吴强往他碗里夹着菜,眼睛望着他。
“定了。”连成把酒杯重重地往酒桌上一放,眼睛直直地望着吴强。大约相互对视有三十秒钟,吴强肯定连成果真有换的意思,复又操起了酒瓶,“来,咱们哥们都干它,这事就这么定啦。”
换房子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过后,李连成才觉察到换房子是上了他吴强的当了。房山地原来是个大坑,房基地没打好,一下雨,房大山就要向下沉,而且东大山有了很长的裂痕。连成心里这个悔呀,但一想起那个令他头疼的加工厂就又觉得不忒吃亏了。
他想着这几年生活惨淡的光景,自己就好象掉进了深渊里,不得自拔,而且永不见太阳。不见太阳、不能自拔的日子究竟怎么过?他翻来覆去、愁眉不展一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岁月从漫长的时代悄悄地爬过他的额头,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接着又向着他的头项爬去,也象是悄悄地,使得他华发早生。
中国农民历来就有普遍早老的现象,这也许能由现象变成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