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晨暮里

　　加合买提在庭院里挥着刀，“霍霍”声起。他挥刀砍向空气，却将空气假象为了敌人。正是夏日，天色依旧亮着。
　　勒克德浑见他今日一直魂不守舍，便提早令他先回来。这些日子加合买提情绪极其不稳定，前几日甚至因为一名士兵只是不小心说错话，俩人竟然就大打出手。
　　妹妹不愿意嫁勒克德浑，本应遂了他的愿，可这根本说不通，况且她竟然以出走来逼勒克德浑。他百思不得其解，先前怎么劝加克玛依她都无所谓，可现在突然这么一闹，反而弄得他心里极其不安。
　　“哥。”他的右手骤然僵在半空，刀正半朝地面。
　　玛依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有如突然从天而降。加合买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找了这么多天，她就这么回来了。
　　加合买提惊得说不出话来，双唇在打颤，却看着加克玛依将身上的布包径直扔在地上，三两步奔到自己面前。
　　“哥，你没事吧？”她紧紧抱住加合买提，弄得加合买提这回吃惊不小。
　　她怎么了？加合买提愣了一阵，可紧接着一阵欣喜骤然涌上心头，拥住加克玛依，“没事没事，我们都赢了。”
　　加克玛依知道，哥哥估计是误以为自己在问有没有在战场上受伤，可是她更担心的是济海尔会不会对……
　　“吓死我了！”她顺着哥哥的话应着，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下了，而后牵着哥哥的手，准备进屋。
　　“你的包不要了？”加合买提的眼睛瞟到了那个绣了兰花的布包，而后跑过去拾起来，拉着加克玛依的手进了屋。
　　不管她心里头到底怎么想，反正眼下人回来了，就够了。
　　用过晚饭，洗了热腾腾的澡后，加克玛依便回了自己的卧房。她想睡觉，只是想好好想想怎么跟勒克德浑摊牌。
　　想着济海尔的话语，加克玛依明白这回必须得了断了。在豪格府上藏了这些天，她的心情已经想开了许多。可话虽如此，她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你要是下了决心，就没有任何后悔药吃。”当把自己的为什么来这儿躲着的原因告诉豪格时，豪格并没有刨根问底，原本，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堆谎言打算来蒙混过关。
　　算了，就算自己那么想嫁给勒克德浑，她也得当自己不想了！
　　“肃亲王，我是真不想……不想整天跟他们府里的那些个福晋玩……”加克玛依低低地说着，强忍着泪水。
　　豪格望着她，而她殊不知，豪格已然将个中蹊跷尽收眼底了。不过豪格也不打算多问，估计问，加克玛依也只是用一堆笨拙的谎话掩饰。
　　其实他并不希望加克玛依嫁入爱新觉罗家，这个女孩子，不属于这些充满了乱七八糟的人和事的所在。
　　她就这么睁着眼睛，直到天色微微亮。她迅速起身，穿戴好军服，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却发觉加合买提已经在厅堂里，正朝着大门走去。
　　“你起这么早干嘛？”加合买提正想赶她回去睡觉，可一见她一身军装，便有些惊讶了。
　　“长痛不如短痛，找他直接摊牌，一刀两断！”她抹了抹眼睛里的那点泪水，双眼坚定地看着哥哥。既然她以出走这法子告诉勒克德浑她不想嫁，以后也别想再和他好好处着了。
　　加合买提嘴角扬起了笑容，可心里却觉得千万个不对劲。这其中必有蹊跷，可昨天晚上他试着套话，却找不到一点线索。
　　晨暮中的盛京分外安静，全无夜晚的喧嚣，只是有些卖早点的小贩们已然早早开工，忙着和面，包包子，做闲聊。
　　她坐在马背，却丝毫感受不到策马奔腾时那特有的舒畅，她甚至觉得马儿似乎跑得很慢，仿佛不希望她就这么离开勒克德浑。
　　正红旗的那面飞龙红色旗帜出现在视线里，眼前的天色越来越亮，耳边愈加宏亮的，则是将士们晨练时震天的喊声。
　　“玛依，你就在帐子里等我们出操回来。”加合买提安顿好妹妹后，面色复杂地望着她，去了勒克德浑那。
　　加克玛依望着哥哥掀帐而出，便走到勒克德浑的坐位前。满人在军帐里都是席地而坐，她走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坐垫前，将那张坐垫拿起，伸手弹去上面的少许灰尘。
　　红木桌案上，散落着厚厚的文书，都是密密麻麻的满文。她看着那些文书，红色的蜡烛只剩下了烛台里凝固的蜡液。
　　她不认得满文，便将那一摞摞纸张都整理好，分成几叠。一滴眼泪不争气地流出，落在了文书上。
　　以后不会再为他做这些了。而后，她走到了帐子中央，打量着熟悉的一切。
　　“玛依！”勒克德浑骤然间出现在了帐子里，微微喘着粗气。加合买提一告诉他加克玛依来了，他便不再看士兵操练，狂奔回了帐子，只想早点看见她。
　　她努力定住自己的脚步，不让自己冲上前去拥抱他。她整理好神色，面无表情地望着勒克德浑。
　　千万不能哭，无论如何都不能哭，不能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感情，她在心里默念着。
　　她怎么了？勒克德浑望着加克玛依毫无表情的面容，还有那双冰冷的大眼睛，忽然感觉她好陌生。
　　“你这些天到底去哪儿了？”这么多天，他派手下几乎把盛京城和郊外翻了个底朝天，可玛依就是毫无踪影。眼下她回来了，却看着，不像她了。
　　“肃亲王府。”她故意冷笑一声，“你绝对想不到去搜这儿。”
　　勒克德浑只感觉一股怒意开始在胸膛流动，混合着痛苦在他的心里翻江倒海。
　　“你就如此不想跟了我？”他努力说服自己，玛依绝对不是出于自愿，这件事情怎么看怎么蹊跷，可眼前这场景，却在一点点动摇了他。
　　她不想他找到自己……
　　“贝勒爷，如果您接下来还是打算问这种废话，那奴婢就先回去补觉了。”她努力把勒克德浑想象成济海尔，一句句回击。她努力直视着勒克德浑的目光，因为那双眼睛跟济海尔的眼睛特别像。她不想让他发现自己有任何闪烁其词。
　　勒克德浑双墨绿的眼睛依旧是那么锐利，却不失些许俊秀，可眼下，那双眼睛在一点点燃烧愤怒与伤心。
　　“你大可以睡舒服了再过来，又何必委屈自己？”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可心中却是抱了最后一线希望，“莫非想告诉我你回心转意？”
　　“贝勒爷，您多虑了。我今日这么早来，只是想早点跟你一了百了，省得夜长梦多。”她自己都发现，这些话，全然不像她自己说的，“本来我只想闹闹失踪，让您死了这条心，不过……”她定了定神，“肃亲王跟我说，最好还是亲口把话跟你说明白，省的您会胡思乱想。”
　　果不其然，“肃亲王”这三个字一出来，她瞧见勒克德浑的眼神霎然间被熊熊火焰点燃。
　　对不起……勒克德浑……她望着那双怒火熊熊的眼睛，心脏被割成了无数碎片。
　　“玛依，你躲着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法子。你躲着等他答应放人，可勒克德浑的性子你也知道。他有时候像他父亲一样温和，有时候又跟他大伯一样死性子。你不把话说明白，他不一定会放你走。”这是豪格告诉她的。
　　勒克德浑的巴掌猛地挥起，却停在半空中。加克玛依下意识地后退以躲避即将袭来的巴掌。他两眼血红，像极了压抑怒火的雄狮，死死盯着加克玛依，一点点把手放下。
　　“贝勒爷您如果怒了，就尽管打。反正是我不要您了，一个巴掌下来，我们所有恩怨也一笔勾销，再无任何瓜葛。”她嘴角向上一扬，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
　　她已经不是加克玛依了，不管她到底为什么离开，已经不重要了，勒克德浑明白了。加克玛依会对他大喊大叫，但是不会骂人不带脏字地侮辱他。既然她不是原来的人了，那就算了！
　　“打你？我何苦打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你走吧，别在这里浪费我时间！”勒克德浑说着，背过身去，掀开帘帐。
　　加克玛依下意识要迈开步子去追他，可这次，她控制住了。
　　“走吧！别再留恋这里了。”她闭上眼睛，跑了出去，不敢再看这帐子里的一切。
　　她睁开了眼睛，太阳已经露出了半边脸，还是泛着红。她迎着太阳的方向跑去，跑到了马儿停着的马厩，拉了马匹出来，翻身上马。
　　“啪”的一挥鞭，马儿嘶鸣着飞奔出去，她脱下了头盔，掷在了路边，一头卷发重获自由，迎着风轻轻飞舞着。
　　她不时回头，眼见正红旗军营越来越远，可勒克德浑始终没有追来。当那军营彻底消失时，她回过头，眼泪喷涌而出，打湿了马儿的鬃毛。
　　她驾着马儿一路奔出了盛京城，来到了郊外。她全然不知道自己去了哪儿，可当辽河的水流出现在眼前，且愈来愈近时，她恍然惊醒，死死收住缰绳。
　　“哇——”她翻身下马，紧紧搂着马儿的脖子，脸紧紧靠着马儿，失声痛哭。
　　那马儿似乎感受到了姑娘的苦楚，悄然挣开了她的手臂，伸出暖湿的舌头，舔去了她不断喷涌而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