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雅克眼中的肖恩

　　今天，肖恩生病了，因为睡觉没有关窗户，受了凉，我不得不和艾伦送他去医院。我不知道这个家伙活到现在是不是一个奇迹，身体竟然这样羸弱。他烧得很严重，苍白的脸颊变得通红，全身冒汗，看他如此痛苦的样子，我真希望可以代替他承受所有的不幸，只要他能够开心幸福就行。
　　医生说他最近吃了太多抗生素，有些破坏机体。他清醒后立即坚持要回家去，他醒来的表情，仿佛是发现自己躺在墓地里，那惊恐的表情让我让我记忆幽深，回家后，他又不安分地要荡秋千，那时他的烧还没有完全退却。我再一次发现他的固执，不爱惜自己，他有一种严重的破环和反抗心里，只是被社会的伦理道德还有自己的生存价值所紧紧束缚。
　　我常想，弗洛伊德晚年将人的心里分为本我、自我、超我，是不是太麻烦，在我看来，只需要将人的心理分为离开社会的本我和融入社会中的自我就行。我在肖恩身上看见一种激烈的自我斗争，仿佛平静湖面的暗涌。
　　“将我推得高高的，雅克！”他虚弱地叫喊，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
　　“你不怕摔死吗？”我说。
　　“把我推得高高的，推到天空里去。”他发疯地叫喊，我差点儿以为他是脑袋烧坏了，但是我发现他目光里的裂缝，我确定，他是和我一样的人，只是他还没有意识到或者是不敢承认。
　　我站在肖恩背后，将他远远地推出去，他在飞中叫喊，如同一片落叶，摇摇晃晃，仿佛随时就要坠落下去。艾伦是个奇怪的女人，他放任肖恩的胡闹，仿佛丝毫都不担心，我有些纳闷。
　　肖恩不肯走进屋子里去，我抱着他坐在枫树下，他靠着我的肩，沉沉地睡去，鼻翼里呼出滚烫的热气，一头金发湿答答地紧贴着充血的脸颊，额头依旧滚烫，双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衣领。他仿佛一个跌入悬崖的孩子，紧紧地抓着他唯一能够抓到的树干，眉头微皱，我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个迷，殷红的树叶在头顶摇晃，偶尔一片从眼前飘落。
　　我将肖冉抱到床上，他依旧紧抓着我衣领的不肯放，我不得不将他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他的神情痛苦似乎要哭。我想也许此刻我看见的他，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高烧模糊了他的意识，只留下最初的本能。
　　艾伦在浴缸里放了许多葱蒜，不知道要干嘛，这让我想到女巫，她似乎要用巫法驱走依附在肖冉身体里的病魔。看见我一脸诧异的表情，艾伦说她小时候生病，她的妈妈总是让她浸泡在热水里，用滚烫的葱叶揉搓身体，大蒜可以解毒，然后紧紧地包裹在棉被里，睡一觉之后，病魔便消退了。
　　我不觉得她的方法可行，反对他这样做，因为肖恩看起来是那样的虚弱，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再说他的手脚上都是绷带。但是我的反对无效。我和艾伦将肖恩倒腾了半天，我觉得非常疲惫，躺在吊床上，就连思绪都无法集中，眼睛格外地沉重。现在窗外已经漆黑了，艾伦刚刚给我端来一杯柠檬茶，几块三明治，让我早点儿休息。我却忽然睡不着，跑到隔壁的书房转了转，我意外地发现，那里简直是藏书的天堂，成波浪形的书架扭扭曲曲地伸向灯光的尽头，似乎无限延长。我随手翻开了几本书，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应该是艾伦的笔记，将书中自己喜欢的句子用纸片抄写一遍，然后夹在书页里，我看见许多本画册，我想那应该是肖恩干的事，他很有绘画的天赋，线条细腻，细节精致，仿佛每一根线条都有生命，他的绘画有一个特点，只画自己喜欢的一部分，如我看见一个人的脸旁只有眼睛或者鼻子，一只狗只有尾巴和脑袋，没有身体，一个凳子，只有木头上雕刻的图案，蜻蜓只有翅膀，树只有叶子和树根，鸟儿只有翅膀和眼睛，看他的画很累，仿佛自己要参与他的绘画，将那残缺的画给填充完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继续画下去，也不见他的房间里有最新的作品，不明白他怎么会选择了金融专业，我觉得，那和他的性格不符，他似乎故意走向与自己本性相反的方向，我忽然觉得他是如此的危险。
　　我突然想起《麦田里的守望者》，依稀记得那里有一个场景，一群人在麦田里奔跑，向悬崖奔去，有一个，如同稻草人一样，矗立在麦田里，只希望能拉回几个冲向悬崖的人。
　　我躺在吊床里，感觉这个屋子弥漫着古怪，一种说不清楚的古怪，我隐隐觉得兴奋，如同探险一般。好了，要睡了，明天还得照顾肖恩，所以得养精蓄锐。
　　前些天，摄像机坏了，没有时间修，所以每天晚上没有记录日记。这几天我越来越发现，肖恩是个看起来安静却很不安分的人。今天，他看了一天的书，除了去厕所，没有起床。我以为今天会很轻松，结果晚上，他忽然说梧桐树上有一只猫头鹰，希望我能将那只猫头鹰给抓下来，他趴在窗户上看着我，我站在树底下，围着那棵碍眼的梧桐树转了几圈，丝毫没有看见猫头鹰的影子，我觉得那家伙在耍我。
　　我气馁地坐在秋千上荡起秋千，不管那个家伙，然后，那家伙用他那唯一一只完好的手向树枝上爬去，他简直不怕死，我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没办法，我快得像一只猴子，迅速地向树顶上爬去，我不知道那棵树到底生长了多长时间，我看见它的许多树枝因为长时间没有看见阳光而正在慢慢腐烂，一群一群的蚂蚁在树干上安营扎寨，我没有想到，那棵梧桐树有那么大，我站在树梢上，甚是可以看见对面那山坡下，在月光下静默的一排橡树。
　　我原以为那家伙在骗我，直到我看见一双血红的眼睛，可是树枝交错成黑暗的城堡，我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前行，我担心一脚踏空，和肖恩一样摔断了胳膊腿，那样就没有人可以照顾他了，艾伦根本抱不起他。正在我犹豫着怎样去抓那只猫头鹰的时候，我扒开树枝，看见那家伙趴在窗户上睡着了，莹白如水的月光就像仙女的裙摆一样在他的身边舞蹈，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忧郁的王子。我踩着树枝上，看那个家伙均匀的呼吸。我不能不说艾伦那个葱蒜澡很有退烧的效果，现在肖恩看起来很健康。对面的屋子空荡荡的，梧桐树如同一个桥梁，将两个屋子链接起来，我本打算爬进对面的屋子里去看看，但是想想，不太礼貌，不能在主人不在家的时候闯进别人家的屋子。
　　正当我爬进窗户，打算去睡觉时，那家伙竟然睁开眼睛看着我，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问我：“你将猫头鹰抓住了吗？”我不得不有些尴尬地说没有，他倒是很通情达理地说：“没有算了！”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结果那家伙说：“你会玩魔方吗？”
　　“不会！”我回答，跟着那家伙看了一天的书，我感觉我的脑袋就像屋外的那棵梧桐树一样大了，我只想睡觉。
　　“真地不会吗？”他瞪着一双充满聪慧的眼睛看着我。
　　我无奈地点点头，会！
　　然后，他拿出不知道从那里掏出来的一堆魔方，球形，锥形，3×3,4×4的正方体形……，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
　　我曾加参加过学校的魔方比赛，拿过24秒完成6个面的成绩，但是，我玩的只是3×3的正方体。我有些呆傻地看着肖恩，他正死死地盯着他面前的那一堆魔方，似乎盯着一个个难题。
　　我很快解决了3×3的魔方，然后借口很困，离开了他的房间，我离开的时候，看见他拿着我拼好的魔方，左右端详，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我发现他的逻辑思维很糟糕，没有缜密可言。就在这一瞬间，我很庆幸自己不是像他那样，通过书去了解这个世界，而是通过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真实经历，我想这样与这个世界更加契合。
　　刚刚记录日记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在艾伦家已经半个月了，肖恩第一次摔伤的胳膊和一只腿，已经能够自由活动了。今天我送肖恩去医院，他黑着脸，坐在我旁边，感觉就像是走向火葬场的表情。为了驱走他脸上的乌云，我利用上次做义工照顾克里斯汀时，他教我的腹语唱披头士的歌给他听，果然，还是披头士厉害，那家伙冰块似的表情慢慢融化，变成一汪春水，竟然开怀地笑起来。
　　“你是怎么做到的？”看他一脸差异的表情，我不禁十分满足，也不枉费我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向克里斯汀学习腹语。
　　“天生的！”我笑着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时，总是经不住要笑，心如莲花，一瓣一瓣绽放。
　　“我知道，我在书上看见过，可是我自己怎么也学不会！”他有些苦恼地说。
　　“你见过有人在陆地上学游泳的吗？你太依赖于书籍了，你的脑袋渐渐变得如同装订书一样让人感到乏味，如同风干的花瓣，让人觉得无趣。”我说。
　　他一脸认真地看着我，沉默不语，我知道我在他平静如结冰的湖面砸了一个洞，他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原状，他看着车外，摇下了车窗，风立即如同绝提的洪水一般扑面而来，他的头发如同河边的野草一般猛烈地摇晃。我喜欢开快车，喜欢体验濒临死亡的极限感觉，那家伙稳如泰山，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以为他会吓得尖叫，他安静地看着车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出神的样子。我哼着轻快的歌，窗外的风景如同流星一般，一闪而过。
　　从医院回来，他兴奋地就像是逃出笼子的小鸟，开心地扇动翅膀，准备飞翔，话语也变得多起来。他给我讲起他的爸爸，他和他爸爸一起旅游，一起在屋后的森林里创建了秘密花园，我能感觉到，他非常地喜欢他的爸爸，他的爸爸就是他的太阳，虽然他老是让他生气。
　　“你知道，有一次，我们玩传声筒的游戏，他竟然偷偷在中间又加了一个传声筒，然后还模仿我的声音，和妈妈讲话,泄漏了我不小心打碎了妈妈花瓶的事。”
　　肖恩第一次在我身边滔滔不绝，我看见前方蜿蜒的路，阳光倾洒在地面上，金光闪闪的如同小溪一样从草原上流过
　　，挡风玻璃外偶尔飘过几只蝴蝶，因为来不及逃离，便趴在玻璃上，惊慌失措的看着我。路边有一大片橡树林，车轮碾过一片落叶的尸体，飞扬在空气里，追随着车子的尾气。肖恩的笑声，在寂静的路途上显得神秘，它似乎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和大自然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