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雅克的日记

　　昨天夜里，我接到一个叫做艾伦的女人打来的电话，她让我帮忙照顾她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儿子，我毫不犹豫地答应。这几天生活平静如水，单调的就好像每一个今天都在重复昨天，每一个昨天都在重复前天，我感觉无趣，我忽然想到生物课上老师给我们做的实验，将一只青蛙放在冷水里，然后慢慢加热，最后它被煮熟，平静的生活让我害怕，自己对生活的热望如同冷水中的那只青蛙被慢慢杀死。我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愿意忍受平淡如水的生活。
　　莫利卡约我出去，我没有同意，我很珍惜这个朋友，在我被周围所有的人排斥的时候，是她向我伸出了一只友谊之手，我不想和她靠得太近，因为害怕她爱上我，然后受伤害。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能够明白我的痛苦的人，可惜没有遇到，也许我真地是一个怪物，也许是我的圈子太小，这让我有些怀疑我做义工的初衷，我是想帮助别人，还是想帮助我自己。
　　今天早上，我推开门的那一刻，眼前顿时一亮。我看见他躺在那里，窗外梧桐树摇晃的光影在他的脸上斑驳成美丽的花纹，风吹动着他的满头金发微微颤动，神情恬淡，手里握着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在毯子上摊开，他雪白的脸上沉淀着安静。
　　“嘿，你好，我是雅克，来帮忙照顾你的义工，我们可以成我朋友，听你妈妈说，我们在同一年出生，只是我在年初，你在年尾。”我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我暗淡的生活如同瞬间变得光明，我兴奋地不知所措。
　　“你好，我想你已经从我妈妈那里知道我的名字了吧，我想先将这一个章节看完，可以吗？”他似乎对我的到来很不喜欢，但是仍然礼貌地有些过分，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漂亮的就像是一个陶瓷娃娃。我在他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看房间里的装饰品，他躺在窗边的床上看书。他的房间很有趣，如同一个南瓜，成八边形，房间中央吊着一个沙袋，我猜想他从来没有碰过那些沙袋，因为他看起来那样的瘦弱，一个能两次在同一个地方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人，你能指望他有多健壮呢，我觉得他应该多去锻炼锻炼，我抱着他下楼梯的时候，他轻得就像是一只小鸟，我说他是小鸟的时候，他似乎很生气，拒绝让我抱他，可惜，他上一次只是摔断了一条腿，这一次两条腿都摔断了，没有我，他根本没法上下楼梯，而这也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有些高兴地想到，幸亏他摔断了腿，否则，我就没有机会遇到他了。当然，这是一个残忍的想法，但是遇见他，让我开心的不知所以。
　　我发现他的话真的很少，由此我想到，他一定觉得我很吵，但是没办法，我天生就这样，希望有一天，他能变得和我一样健谈。整整一天，他躺在床上，手上永远都拿着一本书，我躺在一旁的吊床里，好像是笼子里的鸟，他的生活是我从未见过的无聊。为了和他有共同的话题，我不得不将他看的书，在他看完之前浏览一遍，然后找出一个我最喜欢的人物，和他交换意见。当我对他说，我喜欢那个老吉普赛人梅尔加德斯的时候，他瞟了我一眼，我抓住机会说，我希望我也能如同梅尔加德斯一样在世界各地流浪旅行，历经风雪，看尽风景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说，他也喜欢梅尔加德斯，并且同情他的结局，老死在旅途中，被人如同扔垃圾一样，扔进加拿大爪哇附近的大海里。
　　我觉得肖恩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带着悲剧的色彩，我觉得大海是老吉普赛人梅尔加尔斯最好的归宿，我试图抹去肖恩目光里的忧伤，可是，我发现我的方法并不怎么奏效。
　　艾伦的手艺好得无话可说，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虽然非常地了不起，但终究是一个女人，无法弥补肖恩所缺失的父爱，我渐渐明白肖恩那脆弱的如同玻璃一样的心，是怎样给长出来的。回家的路上，繁星满空，我骑着自行车，在风中如同长了一双翅膀。我的脑海里闪现着肖恩的种种，虽然才认识他一天，但是感觉似乎认识了他好久，似乎在很早很早以前，我们感情很深，再一次相遇，他已经忘记了曾经，而我在见到他的那一瞬，记忆虽然继续封锁，但是感情的枷锁被打开。
　　我想起那天清晨，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吃完妈妈端给我的早餐，我便拿起一本书，打发躺在床上无聊的时间。前一天晚上，妈妈和我说明天会有一个和我同龄的义工来帮忙照顾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是楼梯上传来如同小马跨栏一样健康充满活力的脚步声时，我的心立即紧缩了起来，紧紧地抓着书页，充满了期待。当雅克笨拙地呆立在门框看着我时，我心里越发的紧张，有很久，除了妈妈之外，我没有看见任何陌生的人。
　　当雅克一连串长长的介绍之后，我为了平复内心的激动，欺骗他说，我想将那个章节看完，我发现，他是一个如同肖冉一样性格如同太阳一样的人，而我和阳子是属于黑夜的人。
　　那一整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引起话题，只能假装认真地看书，而他在屋子里转一圈，便躺在吊床上，看着我，然后有些焦躁不安，我有些担心他会离开，明天不再来。
　　他离开的时候，我坐在床上，看着他骑着自行车，迅速地，如同箭一般冲进夜幕里去，我以为这一天，对于他来说是煎熬。
　　早上，我去艾伦家时，艾伦问我可否住在她们家一段时间，因为肖恩晚上也需要照顾。我没有犹豫便答应，我想，这正合我意。中午趁肖恩小睡的时候，我飞奔回家拿了行李，还带上了小时候爸爸送给我的口琴。
　　今天我走进肖恩房间的时候，那家伙还在沉睡，胸膛上放着一本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我发现，这家伙特别喜欢看书，脸就像书页一样苍白，神情就像书页上印刷的文字一样呆滞，他应该出去走走，生命在他的身体里如同壁炉里的陈炭，没有火苗，我很担心他会得忧郁症，因为很多时候，他的眼神看起来是如此的忧郁，仿佛满怀心事。
　　我蹲在他旁边，看阳光穿过梧桐树，爬上窗台，然后从摇动的窗帘缝隙里飘进来，落在他的脸庞上，他的睫毛浓密而修长，脸型看起来和艾伦一模一样，一张东方人的脸型，却长着西方人的五官，说不出漂亮，却很迷人。他的眉头微皱，仿佛在梦里也不开心。我慢慢拿起口琴，站在窗边吹奏赖依的《爱情故事》，一首舒缓的抒情音乐，能够安抚人的心灵。我希望，做一轮永远也不落下的太阳，照亮他生活里的所有阴霾。
　　他睁开眼睛，用陌生的目光看着我，就好像清晨的雾，微凉。我看着他微笑着，他的目光终于恢复了暖意。
　　“嘿，肖恩，早上好！”
　　“早上好，雅克，怎么这么早！”他揉揉眼睛，顶着一头乱发说。
　　“怕你尿裤子！”我笑说。
　　没错，我看见那家伙害羞地低下头，脸颊上飞升起一团微红，冲淡了他脸色的苍白，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昨天，我问他是否要去卫生间，他诧异地看着我，然后我不等他回答便抱着他去了卫生间，我以为他只是羞涩，结果那家伙只说了一句：“把我放回去。”。
　　“要去厕所吗？”我问他。
　　他垂着脸，点点头，用那唯一一只完好的手，掀开毯子。
　　我走过去，抱起他：“将我放在马桶上就行！”他尴尬地说。
　　“没关系，肖恩，你不必介意，你应该这样想，也许下一次我从楼梯上掉下来也需要你的帮助呢？”
　　肖恩看起来一面不愿意的样子，沉默不语。
　　“澳大利的那位力克·胡哲没有四肢，从生下来就需要别人抱着他上卫生间呢，你不是说很喜欢他吗？”我思维紊乱地说。
　　“谢谢你雅克，但是现在你出去吧，待会儿我好了叫你！”肖恩勉强笑着说，我为他那可笑的自尊心感到气愤，宁可为难自己，也不肯接受我的帮助，这是我对肖恩的新发现，那就是无比的固执。
　　我久久没有听到肖恩喊我的声音，我推门进去发现，他打湿了裤子，一脸恼怒的样子，他看见我，连忙转过脸去说道：“很抱歉，让你看见这幅场景！”
　　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受伤的小鹿，我走过去，打开浴缸的水龙头，说道：“洗个澡吧！我会蒙上眼睛！”
　　肖恩听后大笑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得如此开怀，好像早上来时看见路边那明媚的太阳花。我给肖恩擦拭身体，他拍打着水花，和我讲力克·胡哲的故事，我被那位仅有一个脑袋和躯干的家伙深深感动，被他乐观向上，勇敢面对生活的态度所打动，我想，这也许就是肖恩那么喜欢那位力克·胡哲的原因吧！
　　我将清洗干净的肖恩抱到床上，他看着窗户，头发湿答答的贴在脸颊上，一脸憧憬地看着窗外说道：“真希望快点好起来，那样我就可以在草地上奔跑，你看，那草地是多么的漂亮，那山坡起伏的波纹，多么像海浪。身体健全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到躺在床上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没有一个健全的四肢是一件这么不方便的事情，现在，我为上帝给了我一个健全的四肢而向他表示衷心的感谢，为自己没有照顾好自己而深深自责。”他微笑着转过头来看着我：“可以帮我将我放在梧桐树下的秋千上吗？我想感受一下在自由的风里飞翔的感觉。”
　　我正要抱着他下楼的时候，艾伦端着早餐上楼来。
　　“你们这是要干吗？”艾伦笑着说，艾伦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我说的不是容颜，而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感觉，让人很舒服，而享受。
　　“肖恩想去外面坐一下，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我说。
　　“挺好的，你们可以坐在枫树下吃早餐，我得出门一下，雅克，你自便，就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艾伦微笑着离开。
　　我和肖恩坐在枫树下吃早餐，然后让他荡秋千，他笑得很开心。
　　“为什么很少看见你笑？”我问肖恩。
　　“没有什么好笑的事情，可以让我笑，其实笑是一件挺简单的事，只是一种表情。那种幸福的笑容才是难得，因为那是心的颜色。”
　　“雅克，你经常笑，你是幸福的吗？”肖恩问我的时候，我幸福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