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潮篇8、9、10
作品名称:诗酒年华 作者:吴润涛 发布时间:2015-08-03 12:58:34 字数:4491
八
钟可外调出差回来,就到政治处走马上任了。他按照党委的决议,正在抓紧筹划干部的培训工作。整个方案已经就绪,现在他正在准备动员讲话提纲。政治处书记小苏悄悄走进来,见他正专心致志地忙着,就没说话打扰,把一封信放在他面前,又退了出去。
钟可只瞟了一眼,就立刻认出是韶民的字迹。这位老兄可不是个爱写信的主儿,这次倒破天荒地写信了。这是他看了电影《大浪淘沙》心血来潮,连夜给他们几个写了一封长信后,收到的第一封信。
他马上打开读了起来。韶民在信的开头写道:
可能是咱们之间的处境不同吧,我们成天辛苦劳作,没有多少时间与精力去思考你所说的那些问题。也没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去大发感慨。这说明咱们之间,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别。不过我们能理解你的心情,也喜欢读你的文字。你的文字既充满激情,又富有哲理。我们永远是心心相通的好朋友。
韶民接着用了大量的篇幅,向他介绍易豪的情况,字里行间,充满了真诚的赞赏之情。让一个基层农村好书记的感人形象跃然纸上:
易豪回村担任支部书记,已经六年多。他有两大目标:一是把那座光秃秃的荒岭变成花果山;一是把六千亩坡地变为水浇地。现在那个荒岭,已经全部栽上了高品质的杏树。一次成活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三、四年之后,也将是满山坡绿葱葱的。与松林遥相互应。肉厚甜美的白杏,不仅可以当作鲜果卖,而且给加工厂提供了丰富的原料。连杏仁都是甜的,是顶好的营养品呢!易豪现在正忙着筹划,如何实现第二个目标:让泉水从半山腰通过去,把整个土地变成水浇地。方案已经修改了三次,村里聘请的专家们现在还在仔细商讨,继续推敲完善。
村里变化确实很大,应该说是巨变。如果套用文革中的一句俗话,就是“形势一派大好,越来越好”。那些看得见的变化,有目共睹,而许多无形的变化,更是可贵。这几年年终社员的分红,我们村在全公社一直拔头。村里办起了规模有100万净资产的农副产品加工企业。前年,用企业挣的钱,重新盖了一座小学校。今年,又准备建个敬老院。全大队社员的心劲,都憋得足足的。要跟着党支部,大干一场。易豪是个大能人,也是公道人,是村民心目中的活财神!我这样说,可没有一点夸张。他的确是一个很优秀很杰出的领头人,是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他的位置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能替代!
九
韶民的这些绝非溢美的语言,使钟可的情绪一下激动起来,由衷地发出了一声赞叹:“这老兄还真行!”他接着看了下去:
钟可,我总是无法理解这样一种现实。现在,中央的农村政策是要推行联产责任承包制,而且上面的文件明白清楚地说要采取自愿。但下面执行起来,却总是一刀切,一风吹。我们大队绝大多数社员思想不通,不愿意分田单干。可能是动作迟缓了一点,便拖了全县的后腿。县上一点名,公社就着急。新来的公社书记,姓何,是个火性子。易豪说了几句顶牛的话,大帽子就给扣上了。说是与中央不保持一致。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在灵泉庄没烧起,他心里也憋气。就研究决定,要撤换易豪的支部书记。他在全体党员大会上,宣布了这一决定,同时指定了新的代理书记。谁知这个代理书记,坚决不干,还当场与他顶了起来。
何书记不服气,让党员投票选举,同时让易豪回避,结果又是全票选举了易豪。这时全村群众,早自觉地集中到了大队部,等待着选举结果。一听说仍然是易豪全票当选,整个大队部欢声如潮,掌声雷动。公社何书记被这种真诚的场面震撼了。
他是个火性子不假,但更是个直性子脾气。他当场就问大伙:“你们为什么这么拥护易豪?”大家就争先恐后地说了起来。这样,他才闹清了许多情况。易豪当村里书记的第二年,县委高书记曾找他谈过一次话,要他回去当县委办公室主任,被他婉言谢绝。他是立志要与村里乡亲一起,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这六年,群众确实富裕了,村里面貌确实变样了。但他自己不仅没有怎么富裕,反而变得越穷了。原来在县委领全工资,还算可以。每月四十五元。现在关系挂在供销社,每月只发一半工资,仅仅二十三元钱。村里几乎都在修盖房屋,唯独他家还在两孔破窑洞里将就着。大家之所以拥护他,主要就是两点:一是他人品好,公道正派。不在集体锅里给个人捞好处,一心想把村里的事情办好。二是他有能力、有魄力、会用人。其实他并不是不与中央保持一致,他只是想如何结合实际,创造性地落实党的政策。
何书记听到这里,马上就要去易豪家里看看。真是眼见为实,触景生情!看着两孔破窑洞,感动得他热泪盈眶。他一直在基层工作,到过不知多少村的支书家,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差的!他心知肚明,只要易豪稍有表示,随便念叨一下,什么材料都会有!家里一下子,就能变得明光彩朗起来。这还不是易豪一句话的事!但他能放弃那么好的官场位置,这一句话是绝对不会说的。
何书记对易豪的人格肃然起敬。他立即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让人去小卖部买回一瓶酒来,双手合十,非常夸张地对玉珍嫂子作了一个揖,说道:“麻烦嫂子做几个菜,我要与易豪兄开怀畅饮,向他讨教,向他赔罪!”
就在等待的当儿,何书记闲着无事,便把两个孩子唤到跟前逗着玩。问他们叫什么名字,几岁啦。当听说女儿叫杏花、儿子叫泉水时,心里就越发对易豪敬重。他明白俩孩子的名字,与易豪要干的两件大事,决不是偶然的巧合,易豪是久有凌云志,不在一朝间。他已经是把身家性命、子孙后代全豁出去了。
喝酒时,这位书记一开始先自罚了三大杯。接着才敬易豪,也是三大杯!非喝不行,不喝就是不原谅他的错误。喝酒中,易豪向他介绍了村里的一些具体想法。村民承包准备分三大块。工副业算一块,这一块的指标每年按比例递增,收入主要用于全村公共事业。土地按人均算到每个家庭,再由一部分村民具体承包。负责全村的口粮和应上缴国家的部分。另一块就是荒岭,村里扶持一些资金,五年内不要上缴利润。从第六年开始,每年按比例递增,其收入主要用于改善水利设施,逐步把旱地变为水地。承包都采取投标公议的形式进行。通过初步摸底,只有荒岭这一块,没有人敢干。如果真的没有人干,易豪就准备亲自去承包,并开展每人每天一担水的活动。何书记立即询问这个活动的具体内容,当知道是党团员,每人每天要无代价地往山上挑一担水浇树苗时,马上表示也要算他一份。易豪说:“你那么忙,又离得远,就算了!”不想何书记的牛脾气又来了:“如果我实在太忙,也要掏钱雇人给我挑!反正得算我一份。”从此,他们竟成了莫逆至交。
韶民信上讲的这些曲折而又传奇的故事,让钟可高兴激动了好些日子。他把易豪的事迹,向全体干部讲过,向许多老战友吹过。他为有易豪这么一位好朋友,而感到无比的喜悦自豪。
十
这种喜悦自豪的心情,让梅花带来的一个消息全给破坏了。
梅花从老家来部队时,带来琴秀写的一封信。钟可虽然与琴秀关系很密切,琴秀算是钟可的一个“革命领路人”。每次回去探家,钟可都要专门看望邓龙与琴秀的。但琴秀从来没给钟可写过信,她没有写信这个习惯。现在写信,肯定是有重要的事。钟可打开信只看了一眼,就惊呆了。不仅头“轰”地一下炸开了,而且一直在“嗡嗡”作响。心脏跳动明显地加快,越来越快。眼前也是金花四溅,一时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他双手抚住头,让自己稍微冷静了一会儿,才接着看信。信文如下:
钟可: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咱们村的老书记邓龙,前些日子,以悬梁自尽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公安机关通过对现场的勘察和调查了解,没有发现有任何的逼迫嫌疑,结论只能是自杀。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的精神就一直恍恍惚惚的。嘴里总念叨着:毛主席走了,政策就变了!毛主席走了,政策就变了!
说实在话,他在群众中的口碑是非常好的。不淫不贪不胡来,为党忠心耿耿地工作了一辈子。这些你我都十分地清楚,可现在他却这样地走了。他就是对现行的政策不理解,心里有抵触情绪。但他还是按上级要求把地分了,从此后也就很少管事,成天地发呆。可谁能料得到,这位从枪林弹雨中闯出来的英雄,又在文革中挨整摔坏了胳膊,都能挺过来的老支部书记,怎么会以自杀的形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呢?组织上对他还算宽容,没有因此而开除他的党籍。
我现在接替了他的工作,今后如何干,望你多给出主意。你们那里有什么适合咱们村干的项目,一定不要忘了咱们的乡亲。我与易豪谈过几次,他的思路很好。但咱们村与人家有区别,不能照抄照搬。咱们村与他们村相比,起码落后十年。你得帮我呀,帮我就是帮咱们村。
琴秀
十一月一日
邓龙自杀的消息,搅得钟可像掉了魂似的。他到食堂去买饭,竟忘了买主食。二次去买,又忘了拿饭票。来回跑了三次,才算买齐全。梅花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嘴里虽然埋怨着,心里却十分心疼。晚上睡下,钟可一点激情也没有。还是与梅花说了大半夜邓龙的事。
梅花告诉钟可,刚粉碎“四人帮”那阵,邓龙的热情可高啦。他从县里请来专家,帮助规划社会主义新农村。按照规划,沿街的房屋拆了一大片,但因为没钱,到现在还是破破烂烂地堆在那里。他派人出去考察,要办小工厂,结果旅差费花了成万块,没办成一毫正经事。邓龙气得要查这些人的帐,但这哪能查得清楚,只好不了了之。
后来一说分田单干,他就蔫了,结果落了这么个下场。可人们都知道他是个好人,就连邓龙过去整过的那些人,也都念叨他的许多好处。出殡的那天,全村老少几乎都去了。好几个老汉都哭得昏死了过去。不过年轻人看法不一样。他们一边往墓里填土,一边嘴里胡咧咧:“这方面”的时代从此结束了,一个新的时代就要开始了!靠“这方面”的办法,咱们村是过不上好日子的。气的一些老汉要上去揍那几个浑小子。
琴秀上来后,与邓龙的做派不一样。别看她是个女的,想法可超前哩!几次带着村干部出去,参观学习,解放思想。回来就定了个头头是道的五年规划,大伙听了很受鼓舞。乡亲们都说,钟家村今后要大变样了!她这次也不是只给钟可写了信,几乎给所有在外工作的人都写了。让大家都出主意,帮助改变村里的面貌。
梅花睡着以后,钟可还一直在想邓龙的事。他心情十分沉痛,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怎么也想不通邓龙为啥要走如此的绝路。他实在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邓龙是自己走向政治生涯的启蒙老师与提携者,他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感情上,他会永远尊敬邓龙。理智上,却总想不明白,他老人家何至于此?他脑子里一下冒出许多种可能,随即又毫不犹豫地全都否定了。邓龙的人品,以及对党对革命的忠诚,是不容怀疑的。
后来他似乎觉得,只有一个理由能勉强地站住脚。这就是虽然他对革命特别的忠诚,但由于文化水平太低,对革命的理解,就十分的简单与肤浅。他只相信甚至迷信一位伟人。这位伟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去做。即使他知道有些也是错的,他也能原谅与理解。这位伟人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如果分田单干,是这位伟人提出来的,他会毫不犹豫地去贯彻执行。现在,这位伟人不在了,由别的人提出来。他就会觉得,这是变修,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钟可觉得,这不仅仅是邓龙一个人的悲剧,而是相当一批人的悲剧。只是有的不那么严重,有的注重学习,正在慢慢地转变而已。尽管他这么想,但感情上的因素还是占着上风。为此,钟可的痛苦既无法言喻,又不好排解。在别人眼里,他像是害了一场大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