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始料未及

　　离中秋节还有两天的时间，柳大水几乎一刻没有消停过。作为杨柳湾一村之长，背负的压力令他难以喘口气。
　　涝灾过后，湾里恢复往日的平静。同时，给湾里领导更多困扰，增添更多问题。冲坏的道路、毁坏的房间、绝收的田地……
　　就连学校里的校舍，雨后的情况更加堪忧，如同雪上加霜。有的教室坍塌，有的教室摇摇欲坠，几个年级已停课了，只待校舍重修，孩子们说，在里面上课好害怕啊，房顶时不时地向下落土，人心惶惶的。小孩子们则如此，大人们更是提心吊胆，唯恐孩子的安全得不到保障。
　　柳大水亲自去过杨柳湾小学，状况十分严重，在教室内就能看到上方的天空，破败到如此程度，寒心呢！陪同他参观的小学校长接连叹气，表示无能为力。
　　县教育局已派人实地考察过，会同有关部门协商此事，并答应划拨部分资金专项用于教室重建，但那资金只是小部分，因为负责人临走时说，集资进行农村教育改扩建项目，主要还是依靠广大劳动人民的力量。
　　凡事只要跟经济挂上钩，在杨柳湾涉及的工作似乎终将成为难题。因为，村财政几乎就是张白纸，微薄的收入，支出却一笔连一笔。修路、抗旱排涝……林林总总，鸡毛蒜皮的小帐目串起都让人咋舌。
　　我们平日口口声声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可现实呢，穷了教育，苦了孩子。想到这里，柳大水酸楚辛辛，差点落下泪珠。
　　
　　杨柳湾小学前身是杨柳湾联合中学，方圆六个村的学生都在此就读。两年前，初中部被撤消，合并到林集镇中学。湾里办学条件明显大不如前，硬件、软件，不能与时俱进。部分学生被家长转移到别的地方就读，生源持续减少，初中作为教育的关键阶段，却被取消了，说起来有它不少苦衷。
　　原先，杨柳湾联中初升高的上线率在全县中学名列前茅的，其辉煌成绩可是有目共睹的。从杨柳湾联中走出去的学生，其中不乏有拔尖人才，他们有的到北京、到上海等地学有所成，成为政界或商界精英，也有光宗耀祖出国的，可就是这么一所有卓越成绩的老中学在发展的过程中遇到瓶颈制约。
　　杨柳湾联合中学相应更名为杨柳湾联合小学了，现在小学普及六年制义务教育，各年级有三个班，再加上两个学前班，实际上学校还有二十个班级，规模也不算小。
　　破烂不堪的景状，糟糕的现状。似乎是一个久病床榻的老朽，奄奄一息在呻吟，但他苍茫的眼睛流淌祈盼，期待一位神圣信手拈来一付灵丹妙药来使他的躯体重新获得健康自由。
　　为这事，柳大水和村支书杨成强、以及村会计杨成运，商量多次，磨破嘴皮子，村财务确实捉襟见肘，即使硬挤出个两三千块钱，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真是棘手！
　　提起重建，可得是清一色的标准的砖瓦校舍，按当前的建筑行情，每间得花费四五千元，损毁的教室一半多，加上需要重新整修的，花费要在六万多，上级教育主管部门答应解决两万，镇上和村账务凑点，结果还有三万多的缺口。
　　柳大想盘算，要不先这样，等上级的资金划拨到位后先着手开始建几间教室，不再拖延，剩余的校舍以后再想办法解决。另外，物价上涨经不起时间等待。孩子的教育不容再耽搁。中秋了，天气一天天转凉，如同家一样，孩子们需要一个温馨的港湾。
　　
　　自从在杨家湾树林看到女儿小敏和杨立平的二儿子在一块后，林加美气不打一处来。以前那是在学校，两人一同学习无可厚非，可现在情况变了，两家的孩子不上学了，老大不小的年龄，男女有别，再孤男寡女的在一起，成何体统。更何况，他们两家，是有很深过节的，积怨颇深至今没能化解开。
　　女儿去了林集和美食品厂，总算了却林加美一块心病。这女儿，近期他没少花心思，生怕她冒冒失失的，唯恐有个闪失，女孩子矜持点好，像支书女儿杨其琳，多稳重、文静。多亏人家，帮女儿找了份好工作。
　　家里的事情无需女儿操心，有他和儿子正彬就够了。人均耕地逐年减少，四五亩田的产出，除去统筹提留农业税，剩余到手中的已寥寥无几。幸好，他有屠宰这门手艺，从他爸那辈开始经营，到儿子已是第三代了。
　　他感谢老爸，虽然不在人世了。但他谆谆教诲永记心间，要不是老爸当初硬逼他，他指不定去哪里溜达，成不了才呢。
　　老爸是在文革期间含恨而去的，湾里搞批斗大会，戴高帽、游街、被扔烂菜叶，屈辱痛心。当时，造反派头头其中之一就是现在常和女儿在一起那个同学的爷爷。他忘不了人生的奇耻大辱，也不是他埋下复仇的种子，而是，他难抹去心中痛苦的回忆。
　　
　　对于儿子正彬的能干，林加美颇为得意，在很大程度上，儿子胜过他，比如从集市买回牲畜，正彬只看到牛或驴呀羊呀的牙齿，就能正确判断出动物的岁龄，这是关键的一环。
　　如果屠杀后加工成熟肉，岁龄大的动物肉质难以咀嚼，像吞咽一口老草；岁龄小的则太嫩太细，口感差。其次是配料，多少生肉多少盐分多少味料，这是成比例的，还有之一是火候问题。
　　昨天父子俩从沈集买回一头大黄牛。起先是儿子看中的，两人在集市上转悠半天，货比三家，最终选择了它。它不仅牙口好，而且膘肥体壮，只是性子不好，看到陌生人不停地踢蹦，不让人靠近。达成交易时，黄牛的主人说自家的牲口是烈性子，之所以卖掉也是因为让人很难接近，田里使唤不出好活计。
　　今儿就准备杀掉，明天是中秋佳节，趁此机会卖个好价钱，稳赚一笔。这不，一大早，林加美和儿子早早吃完饭，准备也铁锤、利刃、剔骨刀之类的东西。
　　林加美将黄牛牵到院子里两棵大槐树之间，在牛脖子是拴两条绳索，东一根西一根拴到树上，这样做目的是限制牛的活动，利于屠宰进行。
　　但是这头黄牛非同寻常，虽然拴住了它，但眼睛充满敌意般，射出恶狠狠的光芒。后半个身子左转右转一点也不安生。自己从事这行有些年头了，未见过如此折腾的场面，真是个烈性子。
　　“正彬，过会儿再动手吧，等牛累体乏再开杀。”林加美劝一旁磨刀霍霍的儿子。
　　“也行。”正彬答应着。
　　终于，牛头垂下来，不再精神抖擞，只是眼睛瞪得大大的，仇视的目光望着眼前的父子俩。
　　好机会，林正彬看到黄牛的意志低沉，揣度它的体力或将消耗殆尽，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遂三步并作两步拎起铁锤，抡起后朝牛脑袋砸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锤起锤落的一刹那，出其不意的事情发生了，看似放松其实警觉的黄牛忽地躲闪一侧，正彬的铁锤落空了，黄牛却发疯似的朝他顶击而来。
　　看着儿子出手利落的动作，正欲拍手叫好时，面临悲惨命运的黄牛垂死挣扎，正彬来不及躲离，“唉哟”一声，旋即向后仰倒在一米开外的地方，脸上一片血肉模糊。
　　目睹眼前的一切，林加美变傻啦，声音发哑，呼唤着：“彬子，彬子……，正彬他妈，快、快来啊，儿子出事了……”
　　闻声赶来的老婆李春萍几乎瘫倒在地，好几次想伸手拉正彬却伸不直胳膊，嘴里喃喃着“乖儿、娇儿”之类的词语。
　　“彬子他妈，快去叫二贵，开上他的三轮车，就说咱彬子出事啦！”
　　看着儿子半拉脸的血污，李春萍匆匆向门外走，明明大门在西侧，可她偏偏向东走，判断出现方位性的错误，可见焦急之心情！
　　
　　圆圆的月亮如一轮玉盘挂在苍穹，月华如水，地面铺就一层朦朦如幻的银霜，一切罩进现实却不像现实般充满迷离和神秘。秋虫吱吱的鸣声，树叶沙沙作响。
　　志洁来至树林，并随身带了本书，是著名作家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在此前，他向林敏推荐过此书，说看完后转送与她，那天在林集镇农贸集市相遇提及此事，恰好中秋放假，她和其琳一同回杨柳湾，正是传阅的好机会。
　　杨志洁知道林敏父亲的做法，疏堵并用。防止他和林敏见面，这点他有自知之明的。截至目前，他还没有滋生出用一生庇护一个人的想法。他和林敏，是纯洁的友情，如果滋生出挑战世俗、跨越雷池半步的想法，那么，未来将是一幅怎么的图景。志洁不敢想下去。况且，他家和林敏家，有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前世的恩怨纠葛，如果牵绊到他俩身上，那是不公平的。
　　“志洁，不好意思，让你久等啦！”林敏脚步轻轻来到志洁面前。
　　“早点迟点有啥关系。”志洁说着，微微一笑。
　　“家里出了点事。”林敏解释:“走，咱们去杨柳河边吧。”
　　杨志洁和林敏边走边聊。
　　“怎么样，在和美感觉不错吧。”杨志洁问。
　　“还行吧，只是工资不高，区区两百六十块钱。”林敏说着，将两只手拢在身后。
　　“跟咱这地方的生活水平有关吧。”杨志洁说：“打算一直干下去吗？”
　　“心里还没数，瞅准机会再转行也不迟啊，反正我们还年轻。”林敏回答：“下一步，我也想去县技校学习电脑，像其琳那样，也算一技之长吧。”
　　“林敏，你真行啊，我杨志洁真得向你学习，佩服佩服！”杨志洁说着，拱手作揖状。
　　莞尔，林敏扑哧笑了，抡起手臂，一幅故作生气的姿态：“志洁，真有你的，敢取笑我，看打——接招！”
　　“看你这么凶，以后谁还敢娶你当老婆！”杨志洁躲闪一招，急步前行。
　　林敏在后紧紧追赶，银铃般的笑声，弥漫在这茫茫无边的夜色之中。仿佛，这快乐，缓缓地，流淌在无忧无虑的两人世界，多想让时钟在这一刻停摆，安然凝固在时空的深邃。
　　
　　追逐一阵后，累了，两人仰面倒在杨柳河的堤坡上，看着月朗星疏，河面波光粼粼，身体下面是青青的芳草，吮吸着野花的异香，沁人心脾的陶醉。
　　“志洁，以后有什么打算吧？”林敏问。
　　“还没有。和我爸做一段时间家具再说。如果你们厂有招工，去你们那儿也行吧?”杨志洁试探着问，真正有招工的话，也未必去。
　　“在家如果能做好，何苦要到外面，打工其实就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林敏转过头，对志洁说，语气中带着安慰：“志洁，不要望陇思蜀，脚踏实地，认真干吧，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林敏，还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杨志洁吞吞吐吐的。
　　“什么事，说出来，不要藏在心里。”林敏望着他，希望吐露心声。
　　“就是，我们两家在七十年代，曾经交恶过，家里人不希望看到我们两人在一起……”
　　“以为什么事呢，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听林敏语气，似乎满不在乎，一幅波澜不惊：“文化大革命又不是你爷爷的错，再说，那是我爷爷一时想不开，那是他心理素质差，承受能力有限。”
　　什么，早就知道了，心理素质，承受能力？人命关天的事，怎么三言两语就草草下定结论。志洁有点搞不懂。
　　“过去的就过去吧，一直纠结往事，只能是郁闷的心情更加郁闷。弄不好要进地区二院（精神病院）的。”林敏轻松地笑着。看来，她对任何事不放在心上。
　　志洁勉强笑笑：“那天傍晚，叔叔没有为难你吧？”
　　“为难？”林敏将双手枕在脑后：“我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本姑娘若是不开心，家里人都不开心，不知谁为难谁呢。”
　　“毕竟是在晚上……”
　　“大白天还不被湾里那些长舌妇嚼烂舌根，溅出来唾沫星子淹死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