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婚礼之前

　　婚礼如期而至，肖冉常常忙碌得不见人影，他为了让婚礼完善无缺地举行做着最后的努力。我如同一个布娃娃被她遗忘在了角落里，看着她如同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婚礼的前一天，我在清晨的薄雾里被一阵连续的敲门声惊醒：“肖恩，你醒了吗？”
　　“进来！”我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早上珠宝店的马克将戒指送来了，可是，我的戒指太大了！”肖冉一脸沮丧地说。
　　我看着肖冉，思绪还沉浸在梦里。
　　“你说该怎么办，我们现在立即赶过去，让他们将戒指改小一点儿，你觉得时间来得及吗？”
　　“要不我们先用这个戒指，结婚后，再慢慢地改？”我不能理解能应付自如地举办两次葬礼的肖冉，怎么不能同样应付自如地举办一次婚礼。我看着她，她的目光里满是忧虑的慌乱。
　　“不，肖恩，帮一个忙，你赶快起床将戒指送去改小，我还得去点心店，确定一下点心，还得去鲜花店，让她们明天准时将鲜花送来，还得……”
　　“不要紧张艾米丽，我们会有一个完美的婚礼！我抱着肖冉，她因为太过紧张而心跳紊乱，浑身颤粟。她的紧张感染了我，当我开车去小镇时，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冒着冷汗，苍白无力，微微地颤抖。
　　“你确定要和肖冉结婚？你确定你已经准备好了？你确定能带给她幸福？”我的脑子开始混乱，因为完整的睡意被打断，又立即遭受到强烈的紧张感的侵袭，我有些头晕眼花。我将车子停在路边的树荫下，趴在方向盘上，在不安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忽然，手机毫无征兆的震动，在副驾驶室上跳跃，我抓起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心里隐隐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
　　“是肖恩·康瑞利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而冰冷的声音。
　　“艾米丽怎么啦？”我忽然想到出门时，艾米丽那焦躁不安的表情。
　　“不是艾米丽，是雅克！”
　　“雅克？雅克怎么啦？”我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雅克昨天出车祸了，给你打电话，是你太太接的，她没有和你说吗？”
　　我的心脏被猛地一击，肖冉那焦躁不安的表情在脑海里变得模糊不清。
　　“雅克现在在哪儿？”
　　“医院的解剖室里，他将遗体捐赠给了医院！”
　　我的脑袋如同黑屏了的手机，倒影着我空洞的眼神，我呆愣在那里，听不见电话里的声音。
　　“他想见你一面，你没有来，于是给你留了一个视频，你有时间过来取一下吗？”电话里的声音因为悲痛而在颤抖，仿佛电磁波忽然遭受了干扰。我忘了所有属于人的情感，忘了去思考，我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灵魂成了装满啤酒的玻璃杯掉在地上时，四散的泡沫。
　　“我想见他的妹妹莫利卡，她在吗？”我哽咽着说。
　　“他没有妹妹先生，我只有他一个儿子，但是我将他抛弃了，一直没能原谅他……”
　　电话里，传来一个老人哭泣的声音，如同至夜里，从深空流泻而出的银河，我想着雅克的种种，越想越愧疚，越想越不能原谅自己，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自私和懦弱。他就这样走了，我再也不能安心地活下去。
　　我站在解剖室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憎恨那些带着扶死救伤的假面具的医生们，憎恨他们的那一身洁白如同天使的外衣。雅克，一身赤裸的躺在那里，肉身不全，能够取下的器官，被医生们瓜分，放在了储藏室里，他，对自己太残忍。我不敢直视，掩面哭泣，他的父亲站在一旁看着我，满脸复杂的神情。
　　“那是他的决定，他现在终于可以自由，摆脱肉身的束缚，大胆地去爱他想爱的人，曾经，他一直不能接受自己，不能正视自己，我也不能，为此，我离开了他和他的妈妈，我害怕有一个不正常的儿子，害怕周围人的眼光，他懦弱的逃离了。”老人掩面哭泣。
　　我坐在地上，靠着墙，想着我和雅克的最后一次谈话：“那么，我只能再一次安静的离开，祝你幸福！”这一次，他真地离开，留给我一个再也追不上的背影。他的笑容，越来越清晰，他的话语，味道，神情越来越清晰。很多过去不敢想的细节，不想深究的疑惑统统浮出水面，让我觉得窒息，他的爱，太无私。
　　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了家里，我手里拿着雅克父亲给我的录影机不敢打开看。害怕，对雅克亏欠太多，我没有颜面继续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我坐在红枫树下，仰面看着殷红如血的枫叶，泪珠如同小溪一样往下流淌，我第一次、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雅克都是在这里，我的心脏撕裂一般疼痛，我的喉咙如同干裂的河床，在裂开的缝隙里冒出汩汩鲜血，从眼睛里淌下来。我俯身在座椅上嚎啕大哭，在傍晚，整个人如同被掏空了一般，如同一尊雕塑，坐在树底下，看着山坡的尽头，一辆漆黑如墨的车子从天际、视线的尽头慢慢向我走来。
　　车子停在院子里，车子里的人迟迟没有下来。我的心瞬间变得愤怒，流干了泪水的眼眶里能喷出火来。我死死地盯着那辆车子，终于，车门打开，走出一张精致的脸。
　　肖冉在昏暗的暮色里向我走来，面带笑容，走路如带春风。
　　“林霄，你看，我美吗？”肖冉将脸凑过来，化了一个精致的妆。
　　我沉默着，胸腔闭塞得说不出话来。
　　“我下午去做了一个美容，你戒指的事弄好了吗？”肖冉一脸陶醉的样子，让我再一次陷入悲凉。“为什么昨天没有告诉我雅克出了车祸？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雅克出了车祸，为什么雅克那么早就走向了死亡，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你怎么啦？怎么看起来如此憔悴？是因为紧张吗？”肖冉揽着我的胳膊问我。
　　“雅克死了！”所有的思绪，悲凉，愤怒，痛苦……都化作了这简单的几个字。
　　“啊？”肖冉如同雕塑一般，然后叫道：“天啦！我突然想起来昨天家里有人打来了一个电话，说什么雅克出车祸了，叫你去医院看一下，可是我一转身就因为叔叔打来的电话说了一下婚礼的筹备状况给忘了。我以为只是一个一般的车祸，没想到会这么严重，真地很抱歉，林霄，真地很抱歉，他是你的同学吗？”
　　我看着肖冉，毫无迟疑地说道：“不，肖冉，他不是我的同学，他……”肖冉一脸歉意地看着我，瞪大了眼睛。
　　我心里闪过一丝犹豫，但坚决地说道：“他是我的爱人，我曾经爱上了他，但是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承认，我以为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当作我从来都没有爱上过他，但是他死了。我终于敢于直面我的内心，看清了自己的心，是的，我爱上了一个男人，而且还非常爱。”我雕塑一般看着，肖冉呆若木鸡的坐在我旁边，沉默着，我们沉默着直到夜色漫下来。
　　“你是爱我的，对吧？”终于，肖冉打破了沉寂。
　　“婚，暂时不要结了！”我回答。
　　肖冉紧紧地抱着我，然后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终于安心了，总觉得幸福来得太容易，反而不真实。结婚什么时候都可以结，我等你！”
　　肖冉起身拉起我的手：“林霄，进屋洗洗睡吧，今天，你太累了。屋外露湿雾重，小心感冒！”
　　“你先进去吧，我坐一会儿就进去！”我说。
　　“好，你早点儿进屋休息！”肖冉说着走进屋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新做的发型，使她显得高挑美丽，她步伐稳健，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我被她所表现出来的沉稳气势而惊异不已。
　　我躺在长椅上，枫叶在夜色里静默，天空美丽的就像是一个谎言，而我，无力将其拆穿。我双手紧紧抱着的摄像机，那摄像机里的录影就像是时光里被我错过的美丽风景，我再也无法将其找回。想起雅克，总是首先感觉到温暖，然后再看见他那标志性的笑容，酸痛的波浪一遍一遍从心坎里打过。
　　我鼓起勇气打开录影机，从文件列表的第一个到最后一个，一个一个打开看。
　　我坐在书房里，蜷缩在沙发上，咬着拳头，看着墙壁上的播放的投影。
　　雅克躺在手术台上，身上插满了管子，他的眼睛充满了血，通红。“嗨，肖恩……”雅克艰难地张开嘴巴，虚弱地说，“本来……想去给你挑一件……美丽的结婚礼物，结果……真不走运，被一辆……装满水果的卡车……给压住了，幸好……立即被周围的人七手八脚地给拉扯了出来，卡车翻倒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可是脑袋……就好像是卡了壳，迟疑了一秒，才转动方向盘。我没有感觉到痛，你不要伤心，我会在天堂给你留一个位置，在那里继续等你。帮我一个忙……好吗？好好地生活，将你单调的如同一条铅笔线的生活丰富成美丽的万花筒，将来在无聊的天堂里讲给我听，上次在韩国看了一部电影，忘了名字，只记得一句台词：“我是不是唯一一个有伞还会被淋湿的人？”我一直希望能够做你的雨伞，因为你的心情总是阴郁的就像是要下雨，开心点儿，肖恩，就当人生是一段旅行，而你的任务就是欣赏沿途的风景，结识途中的旅人。真是抱歉，你的结婚礼物还没有选好，也不能给你送去了，能送给你的只有一句祝你幸福。”
　　视屏剧烈的抖动，然后一片漆黑，从黑色里喷涌出一大片嘈杂，最后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