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紫色水晶

　　我虽曾隐隐地希翼，有一天能够再见到阳子，但是我忘了，阳子也会长大，而我，不知道长大的阳子会长成什么样子，即使遇见，也许也是相逢对面不相识。
　　妈妈离开后，沈阿姨也走了。就像爸爸离开之后，圣约翰叔叔紧跟着走了一样。我往返于两个空荡荡的房子之间，如同秋风之于柳絮，飘零而已。肖冉在妈妈的葬礼之后离开，沈阿姨的葬礼那天回来，之后，没有离开。
　　“要不要将那房子给卖了？”葬礼后，肖冉离开了原来的电视台，回到了小镇。
　　“还是留着吧，毕竟，我们在这里长大。”
　　“没有妈妈在的家，只是一栋空荡荡的房子而已。”房子卖了之后，肖冉和我说。
　　“但是那里充满了回忆!”我说。
　　“回忆在脑海里，不在屋子里！”
　　“我的记忆力一向不好，脑袋里总是装满了结了冰的水。”
　　“是吗？”肖冉笑着，脸庞如同春风里初绽的花一样美丽，她将沈阿姨还有圣约翰叔叔的骨灰一起撒向了风里。
　　“是的，我的脑海里总是空白，哦，不是，是空白的黑夜！”我说。
　　“如果有一天，我在你之前离开了这个世界，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肖冉微笑着，风扬起她的一头红发，我们站在山坡上，那棵丑陋的梧桐树下，她手里拿着骨灰。
　　“可以！”
　　“你都没问我是什么！”
　　我看着她，她一脸了然的微笑。“我希望能做一阵风，在这个世界自由的飞翔，活着不能实现这个愿望，希望死了之后可以了却心愿。”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做一只猫，蜷缩在墙角，看着阳光爬上矮墙，然后亲吻花瓣，花瓣在风中缓缓绽放，我在墙角，看着一切美丽发生。”我说。
　　“我们结婚吧，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彼此的亲人，从此不再孤单。”肖冉忽然说，她一边撒着骨灰，一边说得轻描淡写。
　　“好！”我将肖冉拥抱在怀里，那时，我已经向生命妥协，或者说再一次抗拒，在肖冉身边是那样的舒适，仿佛回到了熟悉的童年，我自私地想将肖冉留在身边。
　　“我是说真的，肖恩，虽然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同意和我结婚！”
　　“因为爱，肖冉！”是的，是因为爱，但不是因为爱情，我觉得疲惫，不想继续在命运的洪波里挣扎，在与雅克的感情对抗里，我耗尽了力气，妈妈的离开，让我感觉遗世独立。我是如此的懦弱，没有勇气独自一个人生活。
　　在妈妈的葬礼上，再一次看见肖冉，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她已经不是记忆中胖嘟嘟的脸庞，一脸灿烂笑容的样子，她变得沉稳内敛，浑身散发着自信的优雅，就好像披着妈妈的影子。我坐在妈妈的身边，盯着妈妈最后的容颜，肖冉在晨曦的微光里推开门，走到我身边，双手放在我的肩上，用可以横扫一切阴霾的声音说道：“我们得开始准备葬礼，林霄！”
　　“好！”我忽然觉得在黑暗里看见一道光亮，“没有什么亲戚，通知妈妈的朋友们就可以了，那些喜欢她种的花的朋友们！”我继续说。在肖冉出现之前，我从前天下午到第二天清晨，一直陪在妈妈身旁，回想着一切的一切，在那些太久没有想起的往事里，擦干净那蒙住记忆的灰尘，让那些模糊的脸庞再一次清晰起来。
　　我想起妈妈抱着我坐在梧桐树下荡秋千，爸爸在一旁拍手大笑，那场景历历在目，爸爸的笑声如在耳旁。我想起和爸爸妈妈一起的旅行，有一次我将葡萄酱看成了蓝莓酱，涂在爸爸的面包上，爸爸笑着将面包贴着我的脸上，被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妈妈给说笑了一顿，因为，我不甘示弱地将爸爸的胡须塞进了黄油罐子里，还给他的脸上涂满了水果酱。那时，妈妈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活力四射，那样的漂亮美丽。往事，在心底热闹地打闹，现实，在视线里寂静安详。
　　我没有想到妈妈的朋友那么多，记忆中的她似乎总待在家里不怎么出门，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么多的人，交到了那么多的朋友，葬礼那天，院子的梧桐树下坐满了人，沈阿姨特地穿上了漂亮的礼服，肖冉给她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她伏在妈妈的棺材上，和妈妈窃窃私语，一脸笑容。然后她搬出给各位来宾特意制作的点心，丧事结束，我和肖冉坐在梧桐树上，静静地看天。看着满天繁星，我忽然感觉自己变成了一阵风，那从小压在心头的石块终于悄然消散。我不用再担心会让妈妈失望，伤她的心，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但是我似乎已经忘了，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所以，当肖冉向我求婚时，我在自己的惯性里没有拒绝。如果不是遇见阳子，我也许会真地将自己深埋在时光一层一层泼洒过来的尘沙里。
　　肖冉卖掉自己的房子之后，买家付了款，却一直没有搬进屋子里，我和肖冉也渐渐习惯，忘了房子已经卖了的那回事。
　　“我觉得，我应该将卖房子的钱当作妈妈留给我的嫁妆，林霄，你觉得呢？”一天早晨，肖冉在餐桌上问我。自从房子卖了之后，她便搬进了我的公寓，还将自己的家当搬进了妈妈的屋子，很多时候，她都待在那里整理家具。
　　“随便你，那是你的钱，你自己决定该怎么花！”我如同已婚男子一样，拿着ipad看新闻。
　　“家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林霄，我们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婚礼！”肖冉走到我身后，双手环住我的脖子，还温柔的拿掉了我手中的iPad。
　　我转过身子，认真地看着肖冉，看着这个女人，这个和我同一天出生，从小如同捣蛋鬼一样跟着我，一直吵吵嚷嚷地说要嫁给我，然后不知道从一天开始慢慢疏离我，远离我，不见我，最后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忽然出现，再一次说要嫁给我，帮我一起料理妈妈的葬礼，处理家里的家具的女人。现在，她正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希望我给她一个关于婚礼的建议，我却突然想起了雅克，心里升起一阵酸楚。
　　我想，肖冉丝毫不漏地看到了我目光的一闪而过的悲哀，她立即笑着说道：“你放心，林霄，你娶我，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离开你的这四年多时间，我成长了很多，学会了很多生活技能。”
　　看着肖冉的笑容，从心底升起一股更大的悲凉，我忽然开始讨厌自己，鄙视自己，将肖冉紧紧地抱紧，不想让她再一次看见我的眼睛，同时在心底暗暗下定决心，从此为她保持一个完整的心。
　　我们忙着挑选教堂，制作请柬，品尝点心和酒，挑选乐队，构思婚宴布置的各种细节，最重要的，戒指和婚纱。那一段时间，肖冉如同春风一般，吹走了我心里的所有尘埃，如同阳光一般，驱走了我心里的所有阴霾。
　　我似乎成了一个正常的人，行走在阳光大道上。
　　从决定结婚的那天开始，我们住进了妈妈的房子，我们打算在那里办婚宴，我仍然睡自己的房间，肖冉住进妈妈的屋子，她说，她要和中国的女性一样，在婚前为丈夫守身如玉。我却一直有些担心，和肖冉结婚后，她要我履行丈夫的职责，我该怎么办？
　　肖冉去小镇拿婚纱的那天，我坐在红枫树下列清单，忽然一阵熟悉的味道随风飘来，我抬头，只见雅克正推开栅栏，穿过草地向我走来，一两年不见，他更加结实了许多，看起来，更加具备了一个成熟男子的魅力，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一股深深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我愣愣地看着他，忘了打招呼。他主动向我招手，仍然是那熟悉的笑容。
　　“嗨，肖恩，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雅克！”
　　雅克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然后笑着坐在我身边，说道：“更加帅气了！”
　　我愣住，不知该怎么开口，在雅克离开的这一两年的时间里，尤其是在妈妈去世之后，我才更加地明白了雅克，明白了他的心。
　　“谢谢你，雅克！”
　　“谢什么？”雅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谢谢你那些年对我的忍耐和包容，努力的爱我，却不求回报。”
　　“不，肖恩，我一直等待着你的回报，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有一天，你能爱上我，我以为，在你的妈妈离开之后，你会放下心里的包袱，勇敢地接受我，但是我没有想到，我以为我终于柳暗花明，但是一转眼，你就要和你的青梅竹马结婚，我所有的隐忍瞬间成了泡沫。”雅克微笑着说。
　　我被雅克的话震得不知道该怎么言语，雅克拍拍我的肩，脸色忽然变得严肃：“你确定，你爱她？”
　　面对我的沉默，雅克继续说道：“肖恩，如果不爱，就不要结婚，那样做，你只是以爱的名义带着艾米丽走进深渊，那样，你不是在帮助她，而是在伤害她。”
　　“不，我一定会努力让她幸福！”我用提高的分贝来掩饰我的心虚。
　　雅克怔怔地地看着我，许久，他说：“如果你执意要这样，我只能再一次安静地走开，并送上我对你的祝福。”雅克转身时，我看见他眼角流露的悲伤，他总是将阳光送给我，将悲伤留给自己。
　　“雅克！”我忍不住叫喊。
　　雅克背对着我定住，没有回头。
　　“我有一个礼物想要送给你！”我向雅克走去，从脖子上取下一块天然的紫水晶，那年雅克送给我的那一块，我一直贴身戴着，现在我希望雅克彻底地从我的心里走出去，因为我已经决定和肖冉组建一个正常的家庭，我要给肖冉一颗完整的心。
　　“谢谢！”雅克紧紧地攥着那块紫水晶，目光晶莹，转而大步离去。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紫水晶的寓意：表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暗恋。雅克送个我的那块紫水晶，精美非凡，那是一块漆黑如夜的形如水滴的石块，从顶部流泻出一条由窄变宽的紫色银河，仿佛是至夜孕育而出的心血。看着雅克的离去，我的心那一片曾经坍塌的城堡，渐渐变成废墟，然后被一层一层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