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一个月的乡下查账工作，不但冷却了晓阳仇恨的目光，而且升温了对有岗的爱。她在孤独寂寞的夜晚，一点一滴地回忆着甜蜜的爱情，温馨与浪漫的婚姻。想着想着，就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她才清楚地意识到，指责与羞辱对有岗的伤害太大了。
　　她根本想象不到，她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深爱她的有岗。有时候，恨上心来她真想打她几个耳光，或者让有岗打她一顿。因为，她早已忘记有岗曾打她的那个耳光了。因此，在查账工作结束时，思想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给自己与有岗的矛盾划上了句号。她要重新定位他们的关系，找个合适的台阶，从矛盾的风口浪尖上跳下来，退回到原先公主式的家庭主妇生活中。
　　那天晚上，她从乡下回来，虽然犹豫着不想走进家门，可是最终还是走了进去。她的这一举动无疑等于打开了心门，等待有岗那缕温暖的阳光射进来，好拉开新生活的序幕。不料，有岗那晚竟然没有回家。第二天，她在紫灵家没有得到有岗的消息后，只好试着登陆他的QQ，他的密码竟然没有变。她就轻易地走进了他的网路世界。在他的空间里，看了他的诗，她震惊了，羞愤了，也无所适从了。他的每一首诗，都是赤裸裸的情诗，没有一首是关于生活感受的。她想象不出来，他是在什么样的心态下写出来的，却能感受到他的激情在燃烧，欲望在升腾。这首诗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我多想》
　　总在夜深人静
　　独自守望
　　总在荧屏前
　　人生才折射出灿烂光芒
　　总在畅想未来兴起时
　　离别的惆怅
　　就会蔓延成诗行
　　总在分手后
　　渴望才像爬山虎
　　牢牢钉在心墙
　　
　　我多想让时间
　　停留在曾经的过往
　　让絮絮叨叨
　　变成谆谆教诲铭记心上
　　我多想剪一缕月光
　　种在你经常路过的那个道旁
　　拂去你心中的淡淡忧伤
　　照亮你前进的方向
　　我多想变成一杯清茶
　　蜷缩在你的案头
　　纵然季节凝结成霜
　　那腾腾热气也能驱散凄凉
　　
　　哦，上天
　　为何让一曲情歌未了
　　就嘎然而止成
　　分别的渴望
　　读着读着，她就愤怒了，不由暗骂起了张有岗，好你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狗东西，竟敢背着人搞婚外恋，只说他经常上网是查资料收集素材。不想，却是在搞见不得人的勾当。哼，怪不得那么长时间不给她去电话呢。原来早被狐狸精们勾去魂了啊。再说这首诗有什么好的？
　　心碎了
　　不只在夕阳西下
　　梦断了
　　又何止在
　　朝霞初升的时候
　　
　　那一片荒芜
　　也曾有过繁华似锦
　　如今的枯藤老树
　　昔日更曾是风华正茂
　　
　　谁能挽住时间
　　将青春刻在脸上
　　谁又肯将天荒地老
　　写在记忆深处
　　
　　抚一把岁月
　　满手只是泪痕
　　问一声苍天
　　什么情才是最真
　　哼，就是这样一首烂诗，却引来了那么多骚女人的留言。看看这个丽心孤就更特别了，她居然发的留言是，对你的敬重犹如小草面对巍峨的苍松……我知道你是个对家庭、对工作负责任的好男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祝你在教育战线上取得可喜的成绩。
　　哼，就知道他是个现实中的懦夫，虚拟世界里的勇士，他的欲望也就只配在网上得到满足，果然就骗来了一批追随者。晓阳想到这里，赶紧点开有岗与女网友的聊天记录，发现内容被清空了。她便气得快要疯了。他一定是怕她发现他不可告人的秘密才删除的。想到这里，她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只感到头皮发麻，眼前发黑，差点昏过去。那些准备忘却的仇恨，像演电影似的又出现在了眼前，对有岗野蛮的回忆，以及现实的不满，就催生出了对他的痛恨。
　　张有岗，别以为已经忘记打人行为了。千万别说这只是一个聊天，如果被统治了思想那才可怕呢，没有见过法轮功信徒吗？那就是被控制了思想的结果啊。如果让人勾去魂了，那在家里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了。只这见不得人的聊天就不会原谅他。何况，打人事件还没有了结呢。哼，最好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咱们走着瞧，他有初一，我就有十五。到时候，可别怪人不讲仁义道德。霎时，晓阳将一腔柔情，就化作对有岗的深切痛恨了。
　　夜深了，晓阳正在网上搜索有岗的犯罪证据，他就兴冲冲地回家来了，她一见他就变成一只刺猬了。在他还没有换好拖鞋的时候，晓阳的刺就开始蜇人了，她拍着电脑桌疯狂地喊道，张有岗，你长了几个脑袋啊，打人事情还没有结束，就敢搞开网恋了。你说说清楚与这个丽心孤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给你留这样的言。
　　有岗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晓阳已经查看过他的聊天记录了。一想到她知道他的聊天内容，整个人就像赤裸裸地被人围观了一样羞愤难当。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连一点隐私都没有，这日子过得也太窝囊了。在外面拼命工作，他委曲求全地迎合领导都无所谓，只要能让妻子儿子过得好就行。可是，这种奉献她一点也不理解，却以为他是个没有自尊、没有存在价值、丧失人格的人。于是，有岗越想越气，就狠狠地将鞋扔进柜子里，也高声地吼叫起来了。他说，谁留了言，问谁去，我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晓阳离开电脑，瞪起眼睛就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差点忘记已经分别好多天了，更应该睁大眼睛才能看清楚你这狼心狗肺的家伙啊。你痛快了，却叫我去问她为什么，你想得太美了，我才懒得去问，还嫌恶心哩。晓阳抓起茶几上一盒烟就扔过去，又说，我叫你去找女人聊天。她见有岗一闪身躲开了，便又抓起皮包扔过去，越扔越气，到后来就变成抓住什么扔什么了。
　　有岗没有还手，脸上也没有惧怕地说，惹不起你，怕起你行了吧。于是，家庭战争就戏剧性地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无言的反抗。
　　是啊，人与人之间，只有职务上的分别，没有尊严上的差异。男人的自尊是可贵的，听老婆的话不是怕老婆而是爱老婆。几年来，有岗对晓阳一直是惟命是从，关怀备至，这样做的结果，不但没有温暖了她的心，也没有换来她的一点点爱意，反而变本加厉地欺负起他来了。有岗的心，真的伤到了极点。暗想，她可以整晚整晚地出去跳舞，他却连聊天都不行，这算什么夫妻啊。想到这里，有岗怒气冲冲地拉开另一个卧室的门，头也不回地走进去，就“嘭”地一下关上了。
　　晓阳站在客厅，望着有岗消失在厚厚的门里，就呆住了，眼泪不由哗哗哗地流出来了。
　　人际关系，其实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有时候生气的不一定是怨恨，怨恨的又不一定不是爱恋。晓阳原来想借这件事情发发火，给有岗一个下马威，让他游荡的心断绝了网恋，重新回到她的身边。没想到事情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也怪她没有掌控好分寸，更没有想到有岗会变成一头愤怒的公牛，敢摔下门子走。这可不是晓阳的初衷啊。因为，以往的经验告诉她，只要她生气摔东西，他就会使劲抱住她不放，又给她赔情道歉又使劲亲她，她就是有天大的火，也就发不出来了。可是，今晚她的计谋失败了。她像一只斗败的母鸡，被丢在打谷场上，只好破口大骂起来。当然，这骂声绝对没有以前的分贝高了，而且带了很多自讨没趣的味道。
　　见有岗的卧室里没有一点反应，晓阳就像战争中，用完所有武器都不能攻下堡垒的士兵一样，逃出了战场。她骂骂咧咧地走进卧室里，气哼哼地躺在床上，心就被痛苦的浪花打湿了。虽然，他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是分床而睡，但是有岗粗重的呼吸声，就是她的安全系数。每天晚上，她都是在他沉沉的呼吸里，以及断断续续的鼾声中，安安稳稳地走进了梦乡。可是，今天晚上她失去了最后属于她的赖以壮胆的声音，就像掉进万丈深渊了，她恐惧极了。支起耳朵听听，屋子里静得像一座冰山，她甚至能听到她的心跳声。黑洞洞的房间里，仿佛有千万只大手向她抓来。又好像有许多披头散发的女鬼，伸着红红的舌头，睁着绿绿的眼睛，向她走来了。这种幻觉吓得她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只好蒙住头缩在被窝里，把这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化作对有岗的满腔怨恨。心说，张有岗，你不让我好活，我也不会让你好过。咱们走着瞧吧。
　　有岗满腹委屈地冲进了卧室，第一次独自关住了门，这种用力关门的决绝，仿佛是要与幽怨、不满和屈辱告别一样。他气呼呼地坐在床边愣了半天，躺在床上就思潮翻滚起来了，十几年的夫妻生活历历在目，叫他难以忘怀啊。但是，他没有吃亏受屈的感觉，也没有放弃爱情，解散婚姻的想法。只是觉得晓阳太难琢磨了。对她好不是，坏更不是，不好不坏的尺寸他又怎能掌握了呢？他不由长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晓阳，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再想一想她对他的恶劣态度，他就不愿意想她了。
　　唉！随她去吧。
　　有岗想，说他在网上交朋友，这是事实，王小丽（丽心孤）对他的确有好感，他们的确也能谈到一块儿，但是两个人从没有说过一句超出朋友关系的话。有时候，小丽含蓄地说出一字半句来，他也总是把话题叉开了，或者干脆用所问非所答的方式，来表示他的善意拒绝。因为，他相信他们夫妻间的矛盾，没有实质性的大问题，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可是，晓阳回来就闹事，对有岗的伤害太大了，大得如同被大火烧过的土地，毁坏了所有有生命的东西。因此，今天的打闹，就成了婚姻生活的分水岭，它明明白白地划出了幸福与不幸的界限。从此，有岗的婚姻也就进入了冷战的怪圈。
　　冷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政论家斯沃普，在为参议员巴鲁克起草的演讲稿中首次使用的一个词。它的意思是战争双方的一切都处于对抗状态。具体到晓阳与有岗身上就表现为，你不愿意让我做什么，我偏偏做什么。首先，有岗把电脑从书房搬到睡觉的卧室里，整晚整晚地上网聊天，做课件，写诗歌，一时间这个网络红人，便被网友们追捧成忧郁诗人王子。
　　当然，在这场冷战中，晓阳却还表现出了对抗之外的另一个含义，那就是冷静地思考着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于是，她开始不再怨恨有岗不求上进，而是暗骂自己有才无能，让一次次升迁机会擦肩而过了。同时，她又利用寂寞难熬的漫漫长夜，提供的独立思考的时间与空间，围绕着提拔重用这个主题，展开了丰富的想象。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晓阳便在寂静的房间里，精心策划、合理安排第二天的工作与生活，设计接近孙大华的场景，甚至连与他说什么话都想得一清二楚了。要做生活的主人，不做生活的奴隶，就得大刀阔斧地改变以前在人们心中的印象，让人们对她有个全新的认识。从此，她八点钟准时上班，在办公室里抢着打材料，抢着打扫卫生，就连打水都抢着提暖壶呢。当到了下班的时候，她又总是要等同事们都走完了，听上孙大华一句“走吧晓阳”的吩咐，才愉快地走出办公室呢。
　　晓阳深深地知道与同事之间的关系，就像植物与空气一样重要。于是，她对所有人都敞开了心扉，当然也包括打开嫉妒晓阳的心结。人嘛！不是别人跟自己过不去，而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只要自己不去计较，别人谁有时间在乎你的一举一动呢？何况，现在的生存压力，竞争压力又那么大。调整好心态后，晓阳就以全新的面貌，投入到家庭之外的生活中去了。走在大街上，她的心亮堂了许多，腰板挺得笔直了许多，步子迈得稳健了许多。她像爱心大使一样，见到需要帮助的人，总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温暖的手，去拉他们一把。只要见到老人过马路，即使她有天大的事也会放下，小心地将老人送过去，当她被老人握住双手无声地表达谢意的时候，她的心就像一只快乐地飞翔的小鸟，几乎要忘掉与有岗分居的烦恼了。
　　当然，烦恼是暂时的，快乐才是长久的。尤其最近，她想起他心海里涌起的浪花，就会滋润了每个枯萎的细胞，叫她兴奋不已。
　　一个与晓阳共事多年的男人，一个在联社干了半辈子的男人，一个在副主任位置上坐了十多年的男人，像一阵春风吹进了她的心里。一想到与他相处的细枝末节，她的脸上就泛起了红晕，心就嘭嘭地跳个不停。她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倒在了丘比特之箭下，才读懂了他的人格魅力。他为人谦虚，处事稳健，谈吐文雅，可惜他只是向他表达着同事之间的关心，没有男女之间的爱慕。当然，他的态度并不能阻止她心里涨起的爱潮在蔓延，更不能摧毁她暗示爱意的决心。终于，他成了她忠实的听众。从此，八小时以内的快乐时光里，便暗藏起了眼神的接轨，心灵的碰撞。晓阳在他的谈笑风生里，总能将满腹牢骚化为幸福与快乐。
　　时间在白天的充实与晚上的寂寞之间交替重复着，晓阳也在快乐与忧伤中日渐苗条起来了。当然，别人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而她则是为伊减去一身赘肉嘛。因为，在一次闲聊中他说，她有点胖了，要能再瘦点就更好了。她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开始了残酷的马拉松式的节食运动。以前，她对象征甜蜜爱情的巧克力奶糖情有独钟，有时候为了吃到一颗上好的巧克力，她可以骑车跑遍全城。现在就是手中握着也不敢吃一点了，原因是高热量的食物能增加脂肪的储存，使人变得臃肿起来。于是，她变成了超越中年人的新人类，节食、塑身、美容，引领着桃源女人的新潮流。
　　不过，整天乐呵呵的晓阳，一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家里，就像一只受伤的狐狸一样，孤独地跋涉在心的雪原上了。要不是另有所图，这个家她早就弃之如敝履了。所以，她最爱去上班，只要走出家门，她整个人就像一只凤凰涅槃似的，一切痛苦就随风而去了。当她踏进信用社的大门时，脸上洋溢起来的笑容，比盛开的牡丹花都娇艳动人富贵典雅。
　　都说，被爱情滋润的女人最漂亮。哦，晓阳一定是迎来了中年的春天，心中驻入了爱神。
　　她心中的他，不时以白马王子的身份出现在她的梦里，她便恍惚起来，梦想着有朝一日他能由梦里走进她的生活。当然，中年人要实现的梦想，与年轻人相比起来，就容易得很多了，有时候只需勾勾小拇指，或者只需一个暧昧的眼神就能达到目的。总之，晓阳只对他灿烂地笑了几次，他就走近了她。
　　他，就是联社副主任吴海清。
　　当晓阳与吴海清共进了几次烛光晚餐后，才知道这个整天笑容满面的男人背后有一段辛酸的故事。说起他的妻子，吴海清就哭了，不是为了自己十七年付出的辛苦，而是为妻子十七年来被脑瘤折磨的痛苦。他说，她自得病以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动不动就骂人，总嫌他照顾不周到。可是，天地良心作证，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白天上班，晚上守着她不敢睡觉。她的脑瘤长在脑干部位，不能做手术，不能激动，不能悲伤，不能休息不好，又不能睡觉过度。每天晚上，他像一个守夜人一样，眼睛盯着她生怕一闭眼，她就在昏睡中，踏上了黄泉路，与他相隔在阴阳两界了。
　　唉，你太伟大了。晓阳在称赞中，用眼睛含情地看着他，向他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和倾慕。
　　就在那天晚上，他们的关系发生了质的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