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作品名称:走出心的沙漠 作者:巧儿 发布时间:2015-07-31 08:12:00 字数:10411
疾病与身体的关系就像洪水与堤坝,一旦疾病临身就比洪水冲垮堤坝都厉害,它会以势不可挡的勇猛,摧毁掉人健康的躯体,如果不及时救治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民间就有了好汉怕病缠的说法。
紫灵从市里比赛回来,因为工作繁忙没有去见梅仙,就给她打了个电话,先向她报告了这次得奖的好消息。不料,梅仙只淡淡地说,我就知道你做什么都行,只是家务事把你缠住,没有发挥出你的才能罢了。紫灵从她的话里,便听出她不高兴,就试探着询问韩威感冒好了没有。梅仙听了,一下就怒气冲天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高得变了腔调。她说,没有呢。打针输液都没有效果,让他去医院看看就是不听话。这不,实在撑不住了,才去拍了个胸部片子,结果也没有诊断清楚。紫灵听了也很生气,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办法,只好聊了些别的事情就挂了电话。
星期天,紫灵去了梅仙家,与梅仙一起劝韩威去检查身体,可韩威固执得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说什么也不去检查。还发了一通牢骚说,现在正是年终考核阶段,不说支持支持工作,一天到晚就知道念叨着去看病。我看啊,没病也得给说出一个来才放心呢。再说,不把好退耕还林验收关,国家的钱就白花了,咱可不能当两天局长,就变成千古罪人。况且,一个一年四季没有头痛脑热的人,感冒几天能得个大病,就奇了怪了。
就这样韩威一直低烧着,也没有当一回事,直到这个星期三下乡刚回到局里,突然觉得心里一热,吐了一口血就不省人事了,吓得在场的副局长王东赶紧把他送到县医院。在医院一做CT和B超时,问题就出来了,医院便赶紧开了证明让他转院,到市里已经四天了,也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星期天又到了。紫灵便给梅仙打电话,想问问韩威检查的结果怎样,不料她手机已经关机了。于是,一阵不安袭上她的心头,她就赶紧吐了几口唾液。因为,紫灵娘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紫灵在小时候经常见娘往地上吐口水,就问娘为什么,娘便告诉她,要想到对亲人不利的事情时,就吐几口唾沫能消灾解难。于是,紫灵想到梅仙关了手机,可能是韩威病重了,甚至生命垂危了,就赶紧吐唾液,替韩威消灾解难。其实,早该去医院看看他们了,可单位里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年终决算,核对账目,清点财产,都得办公室打理啊。于是,她自我安慰道,待忙完这阵一定去医院看看他们。
今天,常新到市行办事,紫灵本想趁便车去看看梅仙他们,可常新说,车里拉满人了,坐不下了。她就打消了去的念头,心里却恨恨地想,农行的车居然拉不下行长的老婆,只能说明老婆在行长心中的位置不重要罢了。哼,人都是得寸进尺的货,前段时间吵了一架,她不愿理他,他表现得比孩子都听话,刚刚和好一点,他就又现出本来面目了。紫灵想到这里,只好怒气冲冲地洗开衣服了。
对梅仙两口子,紫灵心里总有一种歉疚感,有事的时候往他们家跑得特别勤快,而且无论她的什么事情,他们都是尽力帮忙。就拿储蓄这事来说吧,他们就帮了她很大的忙,而且每次储蓄活动一开始,不等她开口,他们就给她联系好客户,帮她早早地完成了任务。现在,他们处在困难时期,她却一点忙也没有帮,她感到她非常对不起他们。对,给常新打个电话,让他乘中午休息时间先到医院去看看。想到这里,她就赶紧拨手机,可是拨了好几次都没有拨通常新的手机,不是正在通话中就是暂时无法接通。她只好赌气似地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晚上,紫灵安顿念榄上床休息后,就呆呆地坐在电脑桌前,心里想想梅仙又想想常新,就失去了往日上网的激情,韩威的病真的很重吗?重到什么程度了。下午去梅仙娘家想问问情况,两位老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只好悻悻地返了回来。时间已经到了深夜十一点多了,可是常新还没有回来,是在路上出事了,还是他又去什么地方逍遥去了。唉,她叹声气暗想,看来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下去了。她靠在沙发上,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紫灵正在一条小河边徜徉,就觉得有人猛地推了她一把,她一惊清澈的河流就不见了。睁开涩涩的双眼,才知道刚刚做了个绚丽的梦。常新正坐在她身边,喊她起来睡觉呢。只见常新脸色非常难看,满脸都是凝重、沮丧与疲惫,头意外地低垂着,眼里含满了泪水。紫灵一见吃了一惊,在她眼中铁石心肠的他能流出眼泪,无异于铁树开花那么令她震惊。本想问问他怎么了,可想想他对她的态度,她就将问话的欲望放弃了,只抬起眼睛看了看他,默默地走进卧室躺在床上。要在往常,他深夜回来,见她不理他一定会含沙射影地数落她。可是,今天他却破例悄悄地跟着她走进卧室,坐在床边看着她躺下后,还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他见她没有回应他的热情,就长吁短叹着自言自语地说,唉!人都是瞎活哩。保不准哪天得个大病,就走上不归路了。
紫灵一听,就知道今天一定发生了不平常的事,不然他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于是,心里一沉,脱口就问,怎么了?常新便点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告诉她韩威得了大病,很可能是不治之症。
原来,中午常新到医院去看望韩威,才知道他已经做了手术,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没有苏醒过来呢。常新说,那天韩威被送到市人民医院,在做核磁共振检查时,才发现肝部有个肿块,医生会诊后通知他赶紧做手术。可是,韩威说什么也不同意手术治疗,他怕落个人财两空,给老婆孩子留下债务,成了家里的罪人。可梅仙非要给他做手术,她说做手术有一半好的希望,不做手术就连一点好的希望也没有了。退一步说做了手术不能好彻底,至少还能多活几年,总比留下孤儿寡母受熬煎好许多。再说只要人活着,钱不怕挣不来。于是,她又说好话哄他,又假装生气骂他,才让他勉强同意了做手术。常新看着紫灵紧张而又伤心的脸,不由感慨万分地说,唉!爹亲娘亲姊妹亲,都没有夫妻亲啊。韩威的姐姐们一个也没有在身边,梅仙急得却像疯子一样,见个医生就问韩威的病情。真想不到,平日里弱不禁风的梅仙,关键时刻比男人还有主见呢。真是人生如梦啊。明天,你请个假,去帮帮她吧。如果让她也垮掉,那个家可就彻底完了。
紫灵听着听着,心就像掉进了冰窖一样,浑身打颤地坐起来,靠在床背上呜呜咽咽地哭了。她恨自己没有及时帮助梅仙,让好友独自挣扎在痛苦里,更恨老天待人不公让好人不得好报。她越哭越伤心,直到常新用毛巾给她擦了擦脸,安慰了她几句才止住了哭声说,明天我去人民医院看看她们,把家里的五千元给她们带上行不行?
常新说,行,咱们睡吧。然后,看着紫灵擦了擦脸,躺在床上才拉灭了电灯。
这一夜,高高的小二楼里,出奇地平静,就像一座风平浪静的港湾。暖暖的卧室里,少了以往如雷的鼾声和深闺怨妇般的叹息声,多了粗重的呼吸声,不同频率的心脏跳动声,以及徘徊在韩威生与死的挑战面前的种种猜测与思念。
屋外的北风呼啸着吹来,像一个脾气暴躁的君王,为了发泄内心的不满而大发雷霆。于是,屋顶上的瓦就被吹得颤悠悠地直响,窗户上的玻璃也发出胆怯而心碎的呻吟。哦,难道苍天也在为韩威的不幸表示悲愤吗?
人作为生命的一个载体,虽然没有权利选择生与死,也无从规划生命的历程,但是可以选择生活的方式,用科学合理的生活方式可以弥补自身体质上的不足。所以要珍爱生命善待生命,因为生命是万物之源,如果失去生命,一切将无从谈起。韩威你千万要挺住不能倒下去,你的妻儿老小可都离不开你啊。
想到这里,紫灵翻翻身,打开床头灯,幽暗的灯光下,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就闪起了柔和的光。一股淡淡的体香,随着翻动的被子散开了,整个房间里就充满了温馨与甜蜜。常新挪挪身子,向床中间靠了靠,紫灵心里就暖洋洋地,她抿着嘴笑了笑,感到希望之光就在眼前了。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常新都是以醉眼迷离的样子出现在卧室,倒在床上像一具不食人间烟火的木乃伊,如今他居然翻动起了充满诱惑的身躯,能不让她浮想联翩吗?
常新的身体里一定燃烧着某种激情和冲动,就连他的呼吸声都变得温馨可爱起来了,紫灵越想越甜蜜越紧张,整个人就像一只欢快的小鹿,奔跑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心里充满了希望。可是,滴答滴答的时钟声,伴随着她狂跳的心,已经流逝到了激情退潮的刹那,她都没有期待到常新心跳的温存,她只好像一只泄气的皮球,蔫蔫地蜷缩在床角里了。
常新睁开眼看看紫灵缩做一团的身躯,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给她盖了盖被子,扭过身去睡着了。他宽大的后背,像座高高的喜马拉雅山,将她的一腔柔情融化在了严寒里。她感到前所未有地悲哀,在床上静静地躺了一会,便倏地翻身下地,打开电脑,疯狂地玩起了游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内心的不快一样,直玩到筋疲力尽身心俱乏,连狂风都像头累垮的老马卧在槽头不动了为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紫灵就起床安顿去医院。她抓了几件衣服塞进包里,又带了些洗漱用品,送走念榄告诉常新一声就坐客车走了。
漫长的高速公路上,两小时的旅程就像一个世纪的年轮碾压在时间的隧道里,走不出黑夜的抚摸一样,令紫灵烦躁不安。终于,客车在售票员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里,驶进了客车站。紫灵心急如焚地跳下班车,坐上出租车,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市医院,已经是八点多了。
市人民医院,坐落在市中心地带,这里交通便利,环境优雅,新建的门诊大楼与住院部遥相呼应,形成了一处独特的风景。近几年来,国家加大了医疗投资力度,逐渐改善了医疗条件,更新了医疗设备。现在,农民看病也如同政府人员一样,手里有了合作医疗,不怕因病致穷了,所以农民的保健意识也增强了,有病没病都定期到医院去检查身体。可是,韩威堂堂一个局长,在桃源县大小也算个官呢,怎么就不懂得早点去检查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梅仙怎么去生活呀。
医院的门诊楼里,被挤得水泄不通,挂号的人群自动排成了几条长队,像蛇一样缓缓地靠向挂号窗口。虽然这里人海如潮,但是秩序井然,没有喧哗声,更没有因为人与人碰撞发出的吵闹声。
紫灵走进住院部,来到重症监护室才知道韩威已经苏醒过来,搬到202病房去了。她赶紧走进病房,就被一股浓浓的悲伤给击倒了。病床上,韩威身上插着两根输液管子,指头上装着心脏监控器、血压检测器,鼻腔里插着氧气管,整个人就像一部正在检修的机器。韩威明显地瘦了一圈,他脸色苍白地没有任何表情,紧闭着双眼,微微张着嘴,呼吸细若游丝地睡着了。紫灵见梅仙正蓬头垢面地趴在床边,专心致志地给韩威按摩没有扎针的地方,就悄悄地站在她的身后捂住嘴哭起来了。
大约梅仙听到身后有响动了,就倏地扭过头来,一见是紫灵就怔住了。她似乎没有想到紫灵会出现在这里,那双木然的眼睛里,一下闪出了绝望的光。好一会儿,她才像明白过来似的,一把拉住了紫灵,像失去呼吸一样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也许长久压抑的悲痛令她身心俱惫了,也许多日来痛哭流涕令她泪水早已绝迹了,所以在她痛苦的颤抖里,只有顺着人中流下来的鼻涕,而没有一滴眼泪。
梅仙的大姐见了,赶紧走过来拉住梅仙劝道,梅梅,你想哭就哭哭吧。哭一会也许会好受点,要不,就憋坏了。说着自己也悄悄地哭起来了。接着又说,紫灵啊,梅梅这几天一次也没有哭过,把什么都憋在心里,不吃饭不睡觉,又是跑着找医生会诊,又是打点手术大夫,一有空就眼盯盯地看着韩威。我们说替替她吧,她说什么都不让,这样下去身体怎能吃得消呢?
梅仙终于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她边低声哭着边狠狠地骂自己,我不是人啊,一天到晚只顾自己,没有考虑过他的身体。我真是坏了心了啊,只说是个感冒,他不检查就不检查吧,过几天就好了。没想到,就耽误成这样了。是我害了他啊,是我害了他。哭着就伸手在蜡黄的脸上打了几下。
紫灵赶紧握住梅仙的手,不让她打自己,一个劲地安慰她。韩威好好地躺在那里,你要不说谁能看成他是病人呢。况且现在科学这么发达,什么病治不了?只要积极配合医生,说不定咱更能创造出奇迹来呢。
我知道什么病能治好,什么病治不好啊。老天爷呀,你为什么不让我得了这个病呀?你让我们家以后靠谁呀。梅仙将脑袋摇得就像拨浪鼓似的说,听说西藏香格里拉,有位藏医能治好癌症,等韩威出院后就带他去那里,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去争取,一定得让他好起来啊。
梅仙说到这里,脸上绽放出来的坚强,让紫灵非常震惊。是啊,灾难可以击倒意志薄弱的人,但是也可以锻造出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想不到,平时连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都不做的梅仙,能在这场塌天大祸中表现得这么镇静自若。
突然,大姐低低地喊道,韩威醒了。这喊声不亚于一道军事行动命令,使紫灵和梅仙都收起了滂沱的泪雨,赶紧围到了床边。
病房里,像停止了时光流转,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大家谁都不敢开口说一句话,一则怕说多漏了嘴,因为病人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二则大家的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生怕安慰的字句变成伤人的利剑,在韩威伤痛的身上再刺上几下,让他失去求生的欲望。所以,大家都用复杂的眼光看着他。他仿佛被这一道道无声的眼光灼伤了,就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便又无力地合上了疲惫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抖了几下,眼角便慢慢地滚出了两颗浑浊的泪珠,这泪珠半晌才落到枕边。
梅仙赶紧拿起毛巾,轻轻地擦了擦韩威的脸,换了一副笑脸满不在乎地说,一个大男人家,这点小病就哭,不怕紫灵笑话啊。谁吃五谷杂粮不生病呢?再说,咱又不是大病,怕什么?告诉你啊,手术已经给你做了,接下来就该你赶快好起来伺候我了。要是为了偷懒,不做家务,整天装病,我可饶不了你啊。
在梅仙轻松的调侃声中,韩威纸一样的脸上,挂起了一丝痛楚的微笑。突然,他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便咬着牙歪着嘴,眯起了眼睛。他一定又在忍受钻心的疼痛呢。于是,大家的心便随着他的表情变化,而隐隐作痛起来了。
这时,外科主任于晋先带着一群医生护士走进来了,见她们围在韩威身边,就严肃地说,病人需要静养,围那么多人连空气都不新鲜了,能让病人恢复过来吗?三个人听后,赶紧离开了床边。
于晋先一见韩威睁开眼睛,脸上就露出了欣慰的笑。他伸手摸摸韩威的脑袋,再听听心跳,把把脉搏,量量血压,接过值班护士的检查记录细细地看了看才说,老韩,你放心。手术做的非常成功,现在各项指标都正常,只要好好配合治疗,很快就能恢复健康。
韩威声音嘶哑地说声谢谢,就准备抬手,却被于晋先制止住了。
别动,别动。于晋先一边按住韩威一边说,三天后再下床活动,但不能运动量太大。要不然,就对不起你爱人的辛苦了。然后,吩咐主治大夫说,今天消炎液体减半,加大脂肪量,先让病人少喝点小米粥,以后再逐渐加量吧。牛奶难消化,暂时不要给病人喝。
目送于晋先一行走出病房,韩威便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梅仙这才招呼紫灵坐在仅有的一张椅子上,谈起了这次不平常的经历。
刚说了几句,大姐便示意梅仙压低声音,说让韩威听到就不好了。于是,梅仙看了看昏昏沉沉的韩威,就拉着满腹疑问的紫灵走出了病房,在走廊上找了个位置坐下,便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当韩威查出肝上有个肿瘤时,两家的亲人都傻眼了。他们怎么也不相信平时身强力壮的韩威会得肝癌,可是医院权威医生的会诊结果,又是那么真真切切地摆在了他们的面前,叫他们不得不相信这个可怕事实的真实性。谁都知道肝癌,是蔓延速度最快、死亡率最高的癌症之一。如今这个灾难降临到韩威的头上,不压于一颗原子弹在韩、王两家爆炸了,让两家人都陷入了痛苦与绝望之中。当天,两家亲人就都来到了医院。
因为,这韩威得的是一种罕见的病例,体内的肿瘤估计有七斤多重,比肝脏都大了近四倍。这种病,目前在本地区只能采取保守治疗,那就是用药物来缓解病灶的蔓延,以达到延长生命的目的。不过,还有另一种特殊治疗方案,也是在本地区没有施行过的方案,那就是聘请外科主任于晋先的导师,一个在国际癌症研究领域取得新成果的老专家,来市人民医院亲自主刀做手术。但是,做手术也并不意味着没有风险存在。这种风险其实比保守治疗更残酷,来得更迅猛更叫亲人难以接受,其结果很可能就是病人下不了手术台。但是也有百分之五十的胜算,那就是病人可以比保守治疗多活一两年。
于是,在选择治疗方案上,两家亲人就出现了意见分歧。
以梅仙为代表的娘家人,极力主张手术治疗。他们认为,做手术虽然存在危险又花钱,但风险与利益历来就是共存的。如果不施行手术治疗,韩威百分之百就会走向死亡,并且将在三个月后就与大家阴阳相隔了。如果做了手术,至少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多活一年呢。当然,在健康人来说追求的是生活质量,而对病人来说只能追求数量,并寄希望于在数量的演变中,能达到质的飞跃。
别看大姐只是个小学教员,可她的话像一束阳光,给了梅仙无限希望。她说,钱不能成为阻止这次手术的障碍,我们姐妹五个每人掏一万就是五万,再向韩威姐姐们借点,八万元手术费就差不多了。梅梅,你把这次借的钱列个明细表记住,待有了钱再逐渐还上。我们的钱你能还就还,不能还只当我们捐给灾区了。
韩威的三个姐姐们听了这话,反对的声音能震塌医院。在她们中间是二姐主事,这个做了半辈子生意的女人,把钱看的比命多重。她说,谁能保证那百分之五十的成功呢?万一是百分之五十的失败降在咱家头上,那咱们可就人财两空了。再说,我们都刚刚集资盖了房子,哪有钱借呢?
梅仙一听这话就火冒三丈起来说,二姐,你别打岔啊。一说就是手术失败的丧气话。还没有做呢,你怎就知道不能成功?我看你是成心不想让你弟弟活。
五十多岁的二姐,自生下来就争强好胜,说话嘎嘣作响,做事从没人敢反对。没想到,平时温顺柔弱的梅仙敢当着大家的面顶撞她,气得二姐肺都要炸了,便与她据理力争起来。起先两人还围绕手术成功与否辩论,到后来就变成了人身攻击。二姐指着梅仙的鼻子说,王梅仙,我看你是想让我弟弟早点死了,好早早地霸占了他的财产去嫁人呢。谁不知道你一直欺压我弟弟?他这病也是你给气出来的。在家里你就像大太太一样,指挥我弟弟干这干那,如今让他得了这么重的病,你不说怎么让他过好最后的日子,却要在他好好的肚子上划上一刀。你太阴险了,说不定早在外面有相好的了。
面对二姐的骂声,气得梅仙真想扇她几个耳光,再好好骂骂躲到一边看笑话的那两个姐姐。梅仙不知道是什么令三个姐姐置韩威的死活不顾,更不明白平时亲得像娘一样的姐姐,为什么在韩威得病以后就一反常态了呢。
因为,韩威是韩家的独生子,四岁时一场车祸夺去了爹娘的生命,从此靠三个姐姐拉扯长大,还供他上了大学,又帮助他成了家。为此,韩威对姐姐们就像娘一样亲,遇到谁家有事,都尽力帮忙,唯恐委屈了姐姐们,受到良心的谴责。可是,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人在最痛苦的时候,其实就没有了自尊,更何况是最亲的人在生命垂危的时候呢。于是,梅仙在医院大门口,就痛痛快快地骂起来了,韩二妮,我告诉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东西,你们是看小威得病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血口喷人吧。你们只要良心上能过得去,想骂什么就骂什么。但是,我告诉你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小威做手术,即使做手术做死也不用你们管,从今往后咱们断绝一切来往。你们死了,也别请我们去当人主。滚,快滚,快滚回钱眼里去,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三个姐姐只流了一通眼泪,深深地看了看韩威就回家去了。在定下给韩威做手术的当天夜里,梅仙就带着于主任的亲笔信,到北京协和医院去请他的导师了。她整整坐了十五个小时的火车,才到达北京。在这十五个小时里,她没有舍得买饭吃,只吃了一片面包,喝了一瓶矿泉水。来到北京后,腹中空空又心急如焚的她,面对协和医院的茫茫人海,从门诊楼到住院部都转遍了也没有找到于晋先的导师李加。最后,她经过外科一位好心大夫的指点,在教研室门外守了整整一上午,才见到出来打饭的李加导师。当时,李导师正为参加巴黎国际癌症研讨会做准备呢,因为在会上他要就自己的研究成果发表演讲。能在这样的权威会议上发言,无疑对李导师的研究成果——微创根治肿瘤疗法,迅速在国际上推广应用开来至关重要,因此他除了吃饭整天都在教研室里写论文。
那天,梅仙见李加导师疲惫不堪地走出来,就迎上去拿出于主任的信,双手恭恭敬敬地交给了他。不料,他只匆匆看了一下就说,对不起,再过十天我就去巴黎参加研讨会了,实在抽不出时间去做手术,只能等我开完会回来再去说。反正这病也不是一下能治好的,迟几天也耽误不了。
梅仙赶紧就说,李导师,于主任说我爱人的病属于一种罕见的病例,你可以作为研究对象去研究,如果手术成功的话,不仅给我爱人解除了痛苦,说不定也能为你这次在巴黎会议的演讲,提供有力的帮助呢。
不行,不行。没有时间考虑了。你回去吧,等我回来再联系。李加说着就快步走向了餐厅。
梅仙站在高高的教研室楼前,像一只蚂蚁那么弱小,任凭寒风侵蚀着瘦削的身躯,一张脸被冻得黑紫黑紫地都舍不得离开半步。一会儿,李加吃过饭返回来了,见梅仙站在原地没有动,就把脸扭过去走进了楼里。晚上,十点多了。李加走出静悄悄的教研室,伸了个懒腰环顾了一下四周,见空旷的楼门前竟然还站着梅仙,就走过来说,你回去吧,我真的没有时间去做手术,要做也得等会议结束后才行。
李导师,求求你去做一次吧。我们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咱们坐飞机去只用一天时间就行。我们家韩威实在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怕他就撑不住了。不等说完,梅仙双腿一软跪在地下就哭起来了。她边哭边说,李导师,求求你去一趟吧。只要能治好我们家韩威,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啊。
李加吃了一惊,说实话他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呢,就赶紧去拽梅仙说,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让人看见多不好啊。
梅仙一把拉住李加的手,就像在悬崖边上拽住了一棵树一样不肯松,嘴里一直喃喃着,李导师,我求求你就答应了吧。
李加被拽得实在没办法了,就说,行,行,行。你先起来,我明天看看情况再说。
梅仙听了这话,虽然觉得李加是在搪塞她,但是她再赖在地上就成要挟了。于是,嘴里喊着谢谢李导师,才爬起来在门诊大厅里,找了个角落蜷缩起来。
第二天,梅仙就一直徘徊在教研室楼前,一见李加出来就默默地跟在身后,他去哪里她就一声不吭地跟到那里。到了晚上,当李加困乏地走出教研室时,梅仙就从怀里端出一杯热腾腾的豆浆递给他。李加无声地接过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那你去定飞机票吧,我只有一天的时间。
梅仙听了,深深地朝李加鞠了一躬,就跑向了飞机场……
大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走廊上了,她擦了擦眼泪说,灵灵,韩威这次能活下来,真的多亏了梅梅,要不是梅梅求来李导师,韩威就被那颗肿瘤夺去命了。你不知道当时切除下来那颗肿瘤有多大呢,足足有八斤重啊,是整个肝脏的四倍多重啊。做完手术,看着韩威各项指标正常后,就连李导师都哭了。他说没有见过有这么顽强的男人,带着这么大一颗肿瘤能正常上班,也没有见过有这么执着的女人,为丈夫可以舍弃做人的尊严,匍匐在地上求人。咱家梅梅真是好人有好报,最后李导师不但没有要手术费,临走还放下两千元说是给机票钱呢。
紫灵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随着她们的叙述强烈地刺痛起来,再也控制不住狂奔的泪水了。她婆娑着泪眼,不知道是为梅仙的不幸伤心,还是为长期以来与常新不能达到琴瑟和谐而难过。梅仙夫妻的生死与共似一面镜子,折射出她灵魂深处的污垢,她不住地反思婚姻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不禁暗想夫妻闹到若即若离的地步,其实两个人都有责任,因为谁都不愿意低头,谁都不愿意屈服。爱就要给予,爱就要付出,爱就要理解。夫妻相处贵在信任。回去后,一定不与常新计较什么,如果让常新长期生闷气,气出病来那可就麻烦了。一想到常新会像韩威那样,紫灵就脸色大变,连腿肚子都软了。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吗?为了念榄能有个健全的家,决不能让常新有个三长两短,况且自己又是那么地爱他,只不过面对他的冷若冰霜,她才勉强装出一副置之不理的样子罢了。
大姐,快倒点水,给小威湿湿嘴。将近二十年来,梅仙一直这样亲昵地称呼韩威,尤其韩威生病后,她叫得更亲切了,唯恐以后叫不上似的。
紫灵与大姐听到喊声,赶紧擦干眼泪走进病房。原来,梅仙早已进来趴在床边给韩威按摩开了,两只手小心翼翼地像抚摸着婴儿一样,十个指头灵巧地上下移动着,如同轻轻地揉搓着一团面。紫灵赶紧倒了一杯水,再倒在另一个杯子里凉了凉,滴在手背上试了试,觉得温度适中了,才用棉棒沾上给韩威擦起嘴来。看着韩威的嘴,紫灵眼中的泪水便又翻飞起来了。这哪是韩威曾经红润刚毅的嘴唇啊,这简直就是大旱天龟裂的河床呀。一条条裂开的口子里,全是绛红色的血斑。棉棒沾着水从唇边划过,湿淋淋的嘴唇马上复归原样,现出了更大的干煸。紫灵的手,不禁哆嗦起来了。韩威吃力地睁眼看了看,又无力地合上,歪过头去沉沉地睡着了。
紫灵仍然不停地用棉棒给韩威擦嘴,企图用湿湿的棉棒驱走驻扎在他唇边的饥渴恶魔,让他生龙活虎地站起来,再叱咤风云在桃源县林业战线上。但是这个愿望能实现了吗?
这时,大姐悄悄地走到紫灵身边,对着她耳朵说,他们都睡着了,你休息一会吧。给趴在床边保持按摩姿势的梅仙盖了一件衣服,提着水壶匆匆打水去了。
紫灵在医院里,只坐了一天,就被梅仙赶回去了。尽管她执意要留下来伺候韩威,但在梅仙的婉言谢绝中,她只好留下表面坚强内心脆弱的梅仙走了,带走了一肚子心酸,留下了满腹思念。
晚上,紫灵回来后,见家里干净整洁就像刚刚打扫过一样,心里便在酸涩中升起一股暖暖的欣慰。以前,出差回来经常见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却从来没有被感动过,甚至没有欣喜过。原来,心态改变了,看待事物的眼光也就改变了,在不知不觉中就会被生活的细节所感动。于是,紫灵自我宽慰道,常新本来就是个很不错的人,只是被岁月熬煎得销蚀了爱心,还原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兽性罢了。
一想到常新的诸多不好,紫灵的心就疼痛起来。她立刻中断想象,让痛苦的记忆夭折在对女儿的爱护上。赶紧拿出手机看时间,再大的事也不能耽误接孩子。可是不等看清时间,就发现晓阳打了十几个未接来电。哦,晓阳一定有事才这么着急打电话呢。她急忙打电话询问,可晓阳已经关机了。紫灵心里便惶惶不安起来,暗想,那天,晓阳打电话询问有岗,她就隐隐觉得有点蹊跷。难道他们两口子还没有和好,或者又发生了其他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