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章 犹豫（一） 04章 犹豫（二）

　　犹豫（一）
　　
　　半个月以前，当相得贵找到袁崇义的时候，英俊潇洒的袁崇义还是这个号称有着三百多号工人的国营单位的一位技术科长呢。
　　技术科长，在以机械加工制造为主的任何一家企业里面，永远都会是一个举足轻重的重量级职位和级别。
　　它不像财务科长，除了要有一些最基本的财会方面的知识之外，更要有对企业一把手的意图心领神会，然后能够一起瞒天过海的忠心耿耿。
　　它也不似采购科，或者是销售科长那样，貌似神通广大，整天穿梭在一张张遍布社会各个角落的关系网上，交杯言欢间，就能将一份份豆腐渣含量严重超标的合同，做得天衣无缝。
　　它有一定的权威性，有一定的独立性。当然了，如果能够跟企业的一把手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话，还具有一定的重要性。
　　为了这个科长的职位，他风里来，雨里去。耐着死性子，耗走了三个年老体衰的工程师，拼掉了两位踌躇满志的大学生。最后，在热眼望着技术科长的宝座，仅仅只有一场交易的短暂距离时，袁崇义跟另一位胸器发达的女技术员，双双入围最后的候选者之列。
　　袁崇义尽管在此前的资格淘汰赛上，是见妖杀妖，见佛灭佛，一路之上凯歌高奏，谈笑自如间，就来到了决赛现场。怎奈，当他再度抖擞精神，斜眼一看现场的气氛时，顿时就惊起了一身冷鸡皮疙瘩。最后遭遇的这位女竞争对手，实力明显地过于强大。
　　名牌大学毕业，连续两届的共青团书记，青年标兵，市二级科技发明奖获得者。这些还不算是让袁崇义心理彻底崩溃的主要原因；更让袁崇义感到恐惧和绝望的残酷事实是，这位最后的竞争对手，那一组傲人的三围尺寸。
　　尤其是竞争对手悬浮在胸前的那一对纯色宠物，摇头晃脑，若隐若现，直把个作为企业一把手的刘全胜，迷得是神魂颠倒，东西不分。
　　但很快，袁崇义就为自己的惊慌失措而哑然失笑。
　　自己有利器是一回事，有利器不用，则更是一回事。袁崇义的这位竞争对手，显然严重缺乏特区部位的开放意识。放着一组白净光亮的通天杀器不用，却偏偏喜欢故弄玄虚，在董事长刘全胜不甚感冒的专业知识领域里，意欲展现自己强大的肌肉。
　　于是，刘全胜哭笑不得，急了。袁崇义转危为安，笑了。
　　
　　袁崇义既已看到了一个反败为胜的绝佳机会，就没有让刘全胜失望得太久。在一个星期天的晚上，连哄带骗，就将自己的这位老上司约进了一家KTV的包房里。
　　在包房里面，袁崇义没有像一些初出茅庐的热血青年那样，慷慨陈词，大谈特谈抱负跟理想；也没有如那些老谋深算的觊觎者那样，拐弯抹角地去攻击对手的任何破绽。而是不露声色，像一位风度翩翩的魔术大师一样，在一杯干红葡萄酒刚刚下肚不久，就恰到好处地释放出了一个肚腹滚圆的大红礼包。紧接着，袁崇义又站起身来，双手对着包房的门外轻轻一扣，顺手牵羊一般地就从包房外面，拽进了一位性感妖冶的三陪小姐来。
　　这一下，刘全胜董事长就如同被人从脖子后面突然戳中了死穴一般，脖颈僵直，双眼放光。
　　只见三陪小姐穿着暴露，推开包房的虚掩着的房门，扭腰晃臀地从外面走了进来，然后一个大劈叉就坐到了刘全胜的大腿上。
　　一条薄薄的三角裤头，几乎就要勒进人体的分界线深处，将精华部分一分为二。一对被挤得摇摇晃晃的性感乳房，也挑逗似地往外凸起着，中间则是一条光洁润软的沟壑，让刘全胜感到简直难以逾越。
　　可怜刘全胜，虽然贵为企业的董事长，旗下也不乏妙龄美女。但在自己的领地上，放眼望去，却尽是一群群被高领工作服给包装的严严实实的呆痴面孔。即是自己偶尔有一天荷尔蒙指数异常，想近水楼台捞点实惠了，她们个个也会是像老旧的机械设备一样，吱吱呜呜，不听使唤。那有半点面前这位佳人的豪迈和放荡劲儿。
　　果然，放荡乖巧的三陪女一出手，表情严肃的董事长刘全胜便溃不成军，狼狈不堪，一个回合还没勉强地走完，便提前缴械投降。并当场许诺，给予这场桥段的原始设计者，一次一步登天的机会。
　　于是，借助于三陪女和大红礼包的强强联手，袁崇义成功地登上了这个技术科长的宝座。同时，也让这个当时还处在现实跟理想之间徘徊的老式书呆子，有了一个近距离体验社会精彩的机会。
　　
　　然而，当二十世纪末，那场席卷全中国的企业大裁员蜂拥而来的时候，深陷在科长宝座里面不能自拔的袁崇义，竟丝毫没有觉察到，这场波及到每一个人心魂深处的伟大变革，给社会和个人所可能带来的强烈震撼和巨大冲击。
　　他依然沉醉在权利的中心地带，所带给自己的那种享受感与满足感；上午围着杯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下午围着骰子转，晚上，则醉眼朦胧，一起围着裙子翩翩起舞。
　　相得贵的一席话，却让袁崇义如雷轰顶，惊慌失措，一瞬间，就将这樽在自己的心目中坚硬无比的铁饭碗，轰的遍地瓦砾。
　　不愧是企业曾经的风云人物。即便是如今失魂落魄，到了一个看大门的位置上，也依然完好无损地保留着当初的那一份自信和灵敏。
　　只见相得贵板着手指头，像一位街头算命的八卦老先生，眯缝着一双急速转动的眼珠子，测看着对方的每一个微小举动。他每讲完一句话，便会习惯性的停顿下来，然后察言观色一番。待到确信自己的说辞，已经深入到了某个预定的心灵深处之后，便开始释放出第二波的煽动言辞。
　　“现在，全国各地所进行的所谓国营企业的改革。无论其说辞怎样动听，其实，目的跟目标都一样，也只有一个，哪就是甩包袱。中央甩给地方，地方甩给企业，企业就再接手，甩掉工人，然后顺势盘活自己。在这个过程当中，首先需要做的，就是将企业进行股份制改造，让企业主要负责人——说穿了，就是现在企业的第一把手，持大股，成为第一股东，其余原先的职工，则统统成为企业转变之后的受雇工人。这样做的方法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以低于企业真正的资产值，甚至是负资产的形式，甩卖给企业负责人。要不这样做，相信哪个企业的负责人，也不会傻到会拿出自己得来不易的钱财，去充当这个冤大头。这是一个明道理，只是谁也不便于公开挑明罢了。现在一些遍布大街小巷的所谓的资产评估所，其实啊，就是依附于这场改革上面的寄生虫。他们一方面对来自上面的精神跟意图心领神会，于是就心照不宣的压低国有资产等待出售。另一方面呢，则又回过头来，或明或暗的从这些未来大股东的手中，抽取不菲的评估费。两头通吃。嗨，只可惜了。可惜了咱们这么大个国营厂子，自从日本人侵华时，有几个日本浪人建立起来，后来又经国民党的陈立夫、陈果夫两兄弟接手，等到最后解放了，到了咱们这一块儿，竟只有区区不到二百万的账面资产。二百万元哪！你看看那些隆隆作响的机器、吊车，还有这一片连成片的厂房车间，那一项还不值这个价钱啊。陈立夫、陈果夫两兄弟如果地下有知，该怎样在黄泉之下撞墙打滚，喊冤叫苦呢。这还不算。听说还要进行什么减员增效，搞资产优化组合。”
　　说到这儿，相得贵已经被自己一手点燃的怒火，撩拨得有点不能自持，开始胸口发闷，气喘吁吁。仿佛自己的手心里面，正攥着一把刺向自己胸膛的锋利匕首。
　　“什么资产重组，什么资产优化组合。明摆着，就是自己坐享其成，然后将我们机械制作这一部分，连设备加人员一并甩卖给了个体户。从此以后与企业再也没有任何的瓜葛，也不需要担负任何福利保障。嗨，真没想到，辛辛苦苦几十年，如今转眼之间竞成了个体户手下的一名打工仔。”说完，相得贵就如同一只泄尽了气体的铜阀，瞪大了眼，伸胳膊撂腿地瘫在了袁崇义面前的一张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着残余的怒气。
　　
　　犹豫（二）
　　
　　袁崇义望着一脸绝望的相得贵，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当中。他知道，相得贵这种怨气背后的真实原因，也理解，这种源自对未来缺乏有效的把握所产生的深深恐惧。
　　袁崇义站起身来，走到相得贵的跟前，轻轻地拍了相得贵的肩膀，然后伸手递给了相得贵一条擦洗的干毛巾。
　　相得贵接过干毛巾，擦了一下额头上泌出的一层细汗珠儿，抬头望着袁崇义，没有言语。似乎在等待着袁崇义的下一步反应。
　　其实，在此之前，袁崇义也已经从有关的各个方面，得到了与此相关的一些蛛丝马迹。
　　现在,社会上是谣言四起；各种版本的改革预言五花八门,数不胜数。为此，袁崇义还专门私底下跟一班人一起，到有关的部门那里仔细地咨询了一下。得到的答复却是指东道西含糊其词。仿佛我们的企业改制，犹如过去的地下工作一样，有着严格的保密程序。这无疑，越发加重了人们心中的猜疑和不安。
　　如今，自己的这一猜测，终于从相得贵的嘴里得到亲自证实。袁崇义不禁感慨万千；想必最近一段时期以来，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些传言，并非都是空穴来潮。
　　
　　要说起这个相得贵啊，在这块巴掌大的国营地盘上，也可谓真是一位响当当的风云级人物。
　　自从早年自己顶替老爹走进这个马蹄形的厂区开始，一晃三十几载，相得贵似乎便与副职结下了不解之缘：钳工组副组长，机械车间副调度，生产车间副主任，最后一个跟头翻到副厂长的位子。
　　在副厂长的位置上，相得贵藏头缩尾，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把手的屁股后面干了整整七个年头。七个年头，对于一心想甩掉千年老二这顶晦气帽子的相得贵来说，简直如同七年牢狱之灾。
　　因而，当第八个年头刚刚转过来的时候，已经逐渐失去耐心的相得贵，便决定铤而走险，做一次冲顶辉煌人生顶峰的最后一搏。结果，刚刚昂首挺胸地走上擂台不久，就被魔高一丈的竞争对手刘全胜一刀砍翻在地。不但副职不保，最后竟沦落到一个厂区看大门的位置上，惨淡度日。
　　对于自己这一段史诗般的悲壮历程，相得贵悔恨交加，每每提起，便连连摇头，唏嘘不已。
　　如今，相得贵虽然已经下野多年，东山再起的希望早已不复存在，但其打探小道消息的能力，却随着自己地位的下降，反而明显的攀升了一个层次。
　　以前相得贵所关注的重点，基本上都是一些东家长西家短式的低端街头信息。跟街头长舌妇们的传播途径基本相似，用途不大。无非就是造谣诋毁，外加帮助自己散布个谣言惑语什么的。其探访范围，从马蹄形的厂区中心算起，也从来没有跨越过方圆一百里的距离。
　　但是现在，随着国家改革开放政策的逐渐深入，一些看似牢不可破的坚强堡垒，纷纷让出固有的领地，开始变得土崩瓦解。老谋深算的相得贵不得不迅速地调整视野，暂时放弃了一些传统意义上的涉猎范围，开始瞄准一些事关自己切身利益的重大事情了。
　　因为就在上个星期一的一次例行中层干部会议上，一向优柔寡断的董事长刘全胜，一反常态，态度坚定而又充满自信地表示，说，今后企业的改革方向，是要打破所有制界限的限制，盘活资产，为企业今后的发展壮大，营造一个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
　　打破所有制界限，盘活资产？相得贵在第一时间得到这个讯息之后，便两眼一瞪，然后冷笑一声。
　　相得贵自己曾经在挨近这个位子上待过。以相得贵的理解能力，其中的猫腻他自然全然明白。如今，身为企业一把手的刘全胜，之所以突然这样大张旗鼓地对外高调宣示会议的全部内容，这分明就是一次大规模洗牌之前，所做的内部吹风会嘛。
　　如此说来，一场宏大的改革步伐，已经自上而下，全面开始启动；它将不可避免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习惯，改变着人们的工作规律。
　　想到这，相得贵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依自己多年来驰骋社会得来的经验，相得贵明白，眼下形势紧迫，时不待我，自己已经到了必须有所行动的时候了。他必须赶在这艘风雨飘摇的船行将沉没之前，迅速地跳到另一块安全的礁石上面去。
　　而现在的袁崇义，则无疑就是那块离自己最近的安全礁石。
　　一来，是因为袁崇义懂技术，有市场。二来，是连袁崇义自己可能也还不知道，他已经被列入了这次清洗范围首选名单之首，基本上被排除在这次改组后的领导班子之列了。
　　
　　原来，袁崇义一伙人私底下到上级有关部门咨询的事情，第二天，就被人迅速地传回了厂里。并且还添油加醋的进一步说，是袁崇义带头揭发了董事长贪污受贿等一系列重大事实。
　　对于这个具有强烈冲击效果的重大讯息，相得贵自然不肯放过；他清楚，作为能够压垮袁崇义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分量已经足够。
　　听到这，袁崇义浑身的毛发就像被雷电击过一般，根根倒竖。
　　短短几年的中层干部生涯，让袁崇义再也清楚地知道，在对待怀有反骨情结的手下，这一极其敏感的问题时，那些处在权力顶峰位置上为所欲为的企业君主们，所怀有的那种极度敏感的防范心理，以及最终所能采取的那种惨烈迅猛的反制措施了。
　　其他人如此。刘全胜更是如此。
　　相得贵一见，不禁暗自欢喜。他知道，刚才自己的那一席连哄带吓的话语，果然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样，直接戳中了袁崇义的软肋，让这个还沉浸在未来幻想中的年轻人，有了反戈一击的意识。
　　于是，相得贵略一踌躇，便决定来他个趁热打铁，将心绪慌乱的袁崇义一竿子插到底，彻底拉下水，然后与自己一起，共度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