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悬在空中的蜘蛛

　　那一天，我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蜷缩在“鸵鸟蛋”里，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灯光，依旧觉得屋子里暗淡无光，我翻遍了手机里的电话簿，一遍又一遍，最后打给了妈妈。
　　“林霄，你怎么啦，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来？”妈妈睡意朦脓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几个小时之前，雅克看一眼手腕上的手表，然后起身向门框走去，他站在打开的门框里看着我说：“每一个人都应得到一个充满爱的家庭，肖恩！”然后关上门，离我而去。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忽然觉得孤独，当我一个人驰车行驶在至夜的荒原里，都没有感觉到那样彻骨的孤独。
　　“天空”坐在我的“鸵鸟蛋”里，竖着耳朵看着我，它的眼睛在黑暗里散发着幽光，偶尔喵喵地叫一声，如同幽灵。我躺在雅克搬来的沙发上，看着月亮慢慢升上树梢，爬上对面的高楼，然后慢慢沉下去，银光渐渐暗淡。我觉得悲伤，我被遗弃，没有人爱我。
　　“妈妈！”我叫一声，然后说不出话来，喉咙哽咽，眼泪就这样无声地滑落下来。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在哭泣，于是打开电脑，播放视频。
　　“你该睡了，林霄，太晚了，这几天，我和沈正在商量着去旅行的事情，她想去中国看望肖冉，我想去故乡的旁边转转。”
　　“挺好的，如果你见到肖冉，帮我带去我的问候。”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你在哭吗？林霄！”
　　“没有，旅行的途中感冒了，刚刚又和雅克还有莫利卡喝了些香槟。”
　　“在中国有一句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虽然我不认为你的身体就是我的，但是你自己也要爱惜才行。”
　　“明白妈妈，我知道了，你睡吧，你和沈阿姨离开的那天，我送你们去机场。”
　　“还没定下来呢，定下来了再和你说，睡吧！”
　　“好的，晚安！”
　　“晚安！”
　　挂了电话，泪水奔涌而出，整颗心都是渗透到血液的冰凉。我的手指在雅克的电话号码上来回反复，咬着嘴唇，身体因为害怕而剧烈的抖动，最终，让自己蒙着被子睡了去。在那两个星期零五天的旅程里，我看清了我自己，却更加地令我害怕，因为，我还没有准备好，该怎样和新的自己相处，怎样将新的自己展示给周围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清晨的光落在我的脸上时，我收拾好一身的破碎和疲惫去学校，屋外，似乎是另一个世界，梧桐树下，片片落叶在风中慢慢旋转，往来的车子从身边飞过，带来一阵阵铺面的凉风，我穿着一身的运动装，在清晨的柔光里，踏着忧伤的步伐，有一朵云，遮挡了我内心里的太阳，我不知道，从哪一个方向，可以迎接到阳光。
　　学校，一片热闹，草地上一群群的人在奔跑嬉闹打闹或者拥吻，我穿过热闹的人群，向教室走去，没有什么课，大多是自己的社会实践还有论文。我踏着柔软的草地，倾听着各种嘈杂的声音，向图书馆走去。羡慕地看着他们的健康和正常，可以大胆地去爱，去享受生活，置身于阳光之下，而我，身上总是背负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罪恶。
　　我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屋外阳光明媚，我似乎可以嗅到那阳光的味道，草地上奔跑的人，坐在草地上看书聊天的人，相互亲吻的人。我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副美丽的画，太迷人。
　　我将视线放在书上，曼昆的《经济学原理》，看着那些经济模型分析，数据，我忽然觉得是那样的陌生，一个疑问在脑袋里自问：“你在干嘛？林霄！”
　　“是啊！我在干嘛？我为什么在这里看一本经济方面的书，我的画笔去了哪里，我不是一直希望用一支画笔，记录下这个世界的所有美好吗？”
　　“你为什么放下了画笔，林霄？”
　　“为什么？”
　　“世界是美好的，不美好的是我，我怎能以不美好的我，去记录这美好的世界？”
　　我怅然地看着书页，然后让自己静下心来，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将自己那从平静的湖面陡然冒出来的游鱼，再一次囚禁在湖底。
　　日子一日一日重复，今天重复着昨日，昨日重复着今日，日子在妈妈离开去中国后，就这样如同山涧中的泉水一样汩汩流淌着远去。有些乏味，有些安静，但是心里一片勉强的平静，如同一块石板压住深井里的困兽，野草在井沿长出来，淹没了困兽的嘶叫，只有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之时，猛然一声叫喊惊碎了那安慰自己的梦，才深深地吐一口气。
　　我被囚禁，没有人可以救我，我被时光掩埋，还年轻，生命已经渐渐枯萎，心已经老去。
　　我避免着和人交际，安静地将自己安排在经济的世界里，上着课，参加着社会活动，写着论文，我活着，已经死去。
　　“最近有时间吗？”有一天，莫利卡打来电话。
　　“没有！”我回答。
　　“你还欠我一次约会，三个月以前你答应过我的。”
　　“是吗？”
　　“你去旅行的第一天，我们曾约好，等你回来，我们好好聊一聊！”
　　我沉默着，然后说道：“好，什么时候，在哪里？”
　　“明天下午三点，在你的公寓里！”
　　“行，明天见！”
　　“明天见！”
　　挂了莫利卡的电话，我看着对面一排排的书架发呆，“她想干嘛？”“算了，不去想她。”生命与我，只能既来之则安之，我如一片落叶，安然地覆盖于流水之上，随波逐流。
　　第二天，我在公寓里接待了莫利卡，她看起来脸色憔悴，仿佛一个星期没有睡觉，我诧异地看着她。展示给我一个惨淡的笑容。
　　“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我给她一杯苹果酒。
　　“你最近在干嘛？”她问我，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责备。
　　“上课，泡图书馆！”
　　“没有和人联系吗？”
　　“没有，除了我的妈妈！”
　　莫利卡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然后说道：“雅克现在躺在医院，这些天，我一直在医院照顾他！”
　　“他怎么啦！”我不自觉地紧紧抓住“鸵鸟蛋”的两边，身子下意识的向莫利卡靠近。
　　“从你这里回去的那天晚上他出车祸了，你平时都不看新闻的吗？或者，你根本就不在意他。”此时的莫利卡不再是那个娇羞的女孩儿，愤怒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气。
　　“他没有告诉我，刚好这一段时间我在想一些事情，所以没有和他联系，他的情况严重吗？现在怎么样？”我说。
　　“你自己去看看吧！圣玛利亚医院康复中心二楼一号房间。”
　　“你不和我一起去吗？”我诧异地问。
　　“不，我要回家睡一个好觉。”莫利卡说，然后起身拿起她的包包，定定地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伸出手掌，我和她握了握手，她没有和我拥抱便转身离去。
　　我在莫利卡离开后，没有思考便拿起车钥匙，向楼下走去。
　　当我站在门外时，举起的手指却迟迟没有落下去，我不知道，我面前的这扇门打开，会给我带来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我迟疑着，在门外徘徊，就当我准备离开时，门忽然被打开。
　　“嘿，肖恩，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雅克一脸灿烂的笑容，眉毛上一道粉红的疤痕，嘴角一块深紫的淤青，嘴唇有些红肿。
　　“哦，那个……”我有些语无伦次地看着雅克，然后他绽开双臂向我扑来，紧紧地拥抱着我，我听见胸膛紊乱的心跳声，不禁慌乱起来，挣脱他的拥抱，笑着说道：“我带了你喜欢的青苹果酒，忘在车里了，我去拿！”
　　“没关系，肖恩！留下来，陪我一会儿，我不是魔鬼，你也不是！”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怕那是猎人的陷进。
　　“说说你上次的旅行吧！你看清了什么？”雅克笑着顺着我的步伐。
　　“我的懦弱和胆小！”
　　“没有，我看不是，你是害怕伤害一个对你特别重要的人，所以宁愿伤害你自己。”
　　我可以鼓起全身的力量，去抵挡正面向我冲来的敌人，却无法对自己的内心设防，雅克一语中的，我加快步伐，匆匆地下楼去，只想摆脱这个能够看到我心底的人。
　　“肖……”我感觉到手臂上另一个的力量迅速下滑，我身体倾斜时，那只手放开。我的眼角瞥见一道灰白的影，迅速地向地面扑去。
　　“雅克！”我向躺在楼梯下的雅克奔去，他的嘴角在流血，有脸一大块青白。
　　“看来人家说得对，这个世界上的债，总是要还的，上次你摔楼梯，我照顾你，这一次，你是不是准备照顾我？”雅克微笑着，满脸是血。
　　“是，我一定照顾你。”
　　“如果残废了，是不是照顾一辈子！”
　　我看着那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笑着说道：“我会帮你找一个女朋友！”
　　“我以为，你总会明白！”我在雅克的双眼里，看见了从未有过的悲伤。
　　护士将雅克台上了担架，医生将雅克推进了手术室。我坐在走廊上的凳子上，脑海里不断的重复着雅克的那句话：“我以为，你总会明白！”
　　他的那一双悲伤的眼神，黏在我目光的落脚点，无处不在。医生和护士在我的面前来回走动，步履匆匆。我的心猛烈地跳动，当一个护士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时，我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问道：“他会死吗？”
　　一双冷峻的大眼睛盯着我，然后说道：“很难说，上次车祸，他伤的很严重，我们本打算等他情况好转，就给他做开颅手术，结果，你在这关键的时刻让他摔了一跤。”
　　莫利卡愤怒的眼神，护士冷峻的眼神，还有雅克那悲伤的眼神如同漫天的花瓣一般，在我的世界里飘舞，我的头顶一阵阵发麻，双膝无力，我紧抓着护士的手腕，瘫倒在地。
　　我在洁白的床单上醒来，旁边坐着莫利卡，她正用一双奇怪的眼神盯着我，见我醒来，一脸的凝固表情破碎成尴尬。她连忙站起来说道：“医生说你有严重的低血糖，至少有两个星期没有好好吃饭，你和雅克到底是怎么啦？”
　　“雅克！”我如同被雷击了一般问道：“他怎么啦？医生说他可能会死！”
　　莫利卡噗嗤一声笑了，然后说道：“那个护士夸张了点儿，不过真实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上次车祸，脑袋里有积血，这一次又从楼梯上摔下去，积血囊破碎，脑袋里充满了血，幸好是在医院，否则说不准就要去见上帝了。”
　　“现在呢？他现在怎么样？”我问。
　　“麻醉还没有消退，他还没有醒，还是在原来的那个房间里。”莫利卡说，这时，她又恢复了一脸的羞涩。别过脸去，微低着脑袋，看着床脚。
　　我起身，想去看看雅克，结果脑袋一阵眩晕，莫利卡连忙抓住我的手臂说道：“医生说，你醒来去大吃一顿就好了，我给你买了一堆，日本料理，中国菜，还有墨西哥披萨，意大利面……”莫利卡如同念菜单一样，念了一大串。
　　我坐在雅克的床边，看着脑袋被包成粽子一样的他，心里五味杂陈，我差一点儿就失去了他，而且是我将他推向了生命的边缘。我抓着雅克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决定了，等你醒来，就向你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