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进驻工厂
作品名称:一声叹息(上) 作者:疯妹 发布时间:2015-07-27 08:52:10 字数:5007
一
学校是很难待了,正好中央文革又有了新的指示,要求学生到工厂,到农村去。D报发表社论,要求学生要和工农相结合,向工人农民学习。这说明中央已经把着眼点放在工厂和农村了。我们也相信,工人农民起来之日就是文革胜利之时。我和云帆决定以实际行动响应最高司令部的号召,到工厂去和工人老大哥在一起。当我们去落实具体单位时才发现已经有许多学生早就进驻工厂了。上次那个在武斗时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学生会主席尚XX,当时就是在省电机厂设联络站。当时听说学校出事了,又听说她的男友也在上面,于是就想着和她的师傅赶过来看一下,或许能凭她曾经的学生会主席的面子跟八一兵团的人理论几句。
不料一进门就被当了活靶子。尚XX被师傅背回到工厂后因为不懂卫生常识用冷水洗了澡,最终落下一个病根。学生分配时,她和云帆班上那个参与施暴的“二等残废”都分在了同一个单位。也许被打者并不知道在众多的打人者中有这么一个人,但作为打人者日日见到被打者在眼前晃动心里当不知有何滋味?巧得是,后来我调动工作也去了那个单位,后者还和我在同一个车间呆过。我亲眼看到每当天气变化时,她身上的伤痛都会发作,痛苦地蜷在一角,我想同时让她痛苦的还有她的心。我曾察看过她的脊背,上面的枪托印清晰了然,像烙上去的一样。三十多岁那年她在调离我们单位不久就传来了因病离开人世的消息。而那个参与了打人的女生在单位上还是延续了她那一贯的投机作风。
我刚去的时候,她知道我和云帆是好朋友,来找过我几次问云帆的情况。我说云帆很早就调去Y市,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其时,我看到她穿得无比的寒碜,过去叫“朴素”,原来她正在争取入党,党需要这种艰苦朴素的人。在军管年代,转业军人特别吃香,当时在我们厂里各个车间的中层干部基本上都是转业军人,大家称他们为“老转”。老转的权力如日中天,要争取进步靠拢这些人就是靠拢组织。云帆班上的这个同学就和他们打得火热,这些老转基本上来自农村,家属都还在乡下没有上来,正好给这些要求进步的人留出了空挡。那个二等残废女生入了党以后,恰逢改革开放,她马上摇身一变成了一位最时尚的的女郎。不久便傍上了厂子里的一把手,一夜情之后马上提拔为教育科的科长,升为中层。后因为业务水平不止差一个档次,只得无奈地离开。像这种火箭式的提拔干部,完全把群众的感受放在一边的作风,不能不说这是文革带来的一种恶果。
在有了要到工厂去设联络站的想法后,我们便开始邀人。云帆班上有个她平时最要好的同学夏萌这天也到了学校。云帆问她“愿不愿意去工厂设联络站?”,“好呀。”她高兴地答应了。她一直是逍遥派,每天在家里优哉游哉,现在正闷得慌,说:“早就想出来散散心了。”赣革命已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我们也叫了她。觉得就这么多人够了。在那动荡的年月,万一出点什么事都很难向人家家里交代。于是我们四人就组成了一个战斗队,取名为“雄鹰战斗队”,也不管我们都是女儿身,反正越响亮越好。接下来就是联系具体的单位。
我们一连跑了几个单位,最后还是选择了**机床厂。这个厂相对来说还比较稳定,厂里主要是造反派和保守派,而且保守派处于弱势地位。工厂已成立了“三结合”的领导班子,对于我们的到来,厂革委领导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因为是炎热的夏天,他们把我们都安排在制冰室。在这里首先是吃冰棒很方便也很过瘾,这让我们第一次感受到了工人阶级的伟大。在家的时候只能一次吃一根,在这里可以随便吃。有时吃冰棒嫌麻烦就直接用碗舀冰绿豆汤喝更爽有点小腐败的嫌疑。在工厂,我们的一切行动就纳入了厂“三结合革委会”的领导范畴。
由于社会上武斗不断,经常有造反派战友“牺牲”。为了扩大影响唤起斗志,每逢有这种事情发生,市造反派总指挥部都要在市中心的广场召开追悼大会,要求各单位派人参加。有一次厂里接到上面通知,说有两个造反派战友在一次和保守派的激战中被对方用拖车碾死,其中一个还被拖了十几米,这是保守派对我们欠下的又一笔血债,一定要让他们偿还。定于某日在市中心广场召开追悼大会。
接到通知后首要的任务是准备花圈。以前我们只知道花圈是店里买的,没想到在这里工人老大哥可以自己动手做,这对我们来说又是件新鲜事,觉得和工人阶级结合太有必要了。只见工人师傅用钢管焊几个大小圆圈,再把它们固定在一个平面里,装上两只脚,一个花圈架子就搭好了。然后在上面糊上白纸作为底色,他们又教会了我们用不同颜色和质地的纸张扎成各种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纸花,然后用细铁丝一朵朵固定在架子上。完工以后,中间再写上一个大大的“奠”字,一个“永垂不朽”的花圈就扎好了。出发的那天,我们把这样一个硕大隆重的花圈放在解放牌汽车后的车厢正中。车头上还绑了一朵用整张白纸做的大白花。
原来的解放牌汽车前面司机驾驶室的头是凸出去的,我们几个扶着我们的战旗和造反派的工人师傅一起就站在这个驾驶室的顶上,就像站在高高的塔顶。也有站在车头两边踏脚板上的,一只手握着门把,另一只手伸向前方,威风凛凛地一路呼啸着向市区进发。快接近广场入口的时候,有人在那里把守着。看到我们车子过来马上上前盘问:“哪一派的?口号?”,就像抗日战争时查路条,在得到正确回答后才准予通行。
二
就在我们到工厂不久,离我们不远的*州地区发生了震惊全国的“8.24”枪战。
事情的缘由是,一直以来因为江*保守势力严重,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和枪杆子对造反派进行打击和镇压。造反派当然不会善甘罢休,更何况他们有中央文革的支持。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未曾阔气的要革命,正在阔气的要维持现状,大体如此。文化大革命中的造反派基本上就是那些未曾阔气的人们,正在和想要维持现状的正在阔气的保守派决一死战。
中央说,我们省里的军区某些主要负责人在支左中犯了严重的方向路线错误。要改组军区领导班子。那年刚过立秋,为了处理江*问题,中共中央紧急抽调时任对外称60**部队的政委程**和他的部队来江*支左,制止“武斗”。
谁知当部分“支左”部队进入派性最严重的*州时,却遭到了代表保守势力的*州军分区负责人夏XX的拒绝。后经请示中央,又派飞机去散发中央《关于处理江*问题的若干决定》的传单,军分区的军人保守势力不但不听还向飞机开火,居然将飞机的机身打了两个洞。在多次警告无效的情况下,中央把这一行为定性为“军事暴乱”。中央军委命令60**部队“用武力坚决平定*州武装部反革命叛乱”。是日夜间,由60**部队解放军全副武装开赴*州,先头部队用四管高射机枪开路,遇有抵抗,坚决射击。一时枪声大作,世人骇然,最后当然以保守势力的失败而告终。
事先我们并不知双方开火的原因,更不知道是解放军和武装部这两个自家兄弟真枪真刀地干了一场。我们只知道*州发生了震惊全国的枪战,但不知道那个场面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厂里的造反派于当天晚上开了一部解放牌(那时我们所有的汽车就是解放牌),前往*州去察看情况。我们几个也怀着一颗好奇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爬上了车,反正有工人师傅保护着呢。哪知刚到梁家渡就被把守在那里的解放军拦下不准通行,车子只得原路返回。
过了两天等事态稍平息了点我们又开车过去,这是白天。这次很顺利地进到*州市区,街上显得特别安静,连树上的叶子都一动不动好像在思索着这眼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只有在尸体上面享受着盛宴的苍蝇发出欢快的歌唱。那栋布满了大大小小弹孔,窗户也被掀掉了的武装部楼房在阳光下瞪着恐怖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骇人的场面,一颗心吓得“扑通扑通”直跳。我们一行沿着抚河来回走了几遭,沿岸躺着许多具尸体,也许是亲人都不敢收尸。
当看完了现场正准备和工人师傅一起返回时,只见前面又押了一队人马过来,这些人像犯人一样被连环绑着。我们站在那里久久凝视,一直看到他们被押进了一栋楼房前的院子淡出了我们的视线才离开,不用问也知道这是被俘的保守派。如果说前段时间死亡人数多为造反派的话,在造反派“武装”起来之后死亡的就大多是保守派了。
我的邻居“鼻涕哥哥”这次也冲到抚州去了,他是当天去的,和他的那些造反兄弟们一起。他们冲进去的时候正好碰到那边抓了不少俘虏要往省里运,他们也接受了押运部分俘虏的任务,一共是四个。当他们把这些俘虏押到学校来的时候,发现看管这些人简直就成了多余的负担。有的就说:“干脆把他们嘣了算了。”大家觉得也是,反正中央都说他们是反革命暴乱分子,在*州没赶上,正好到这里过过枪瘾。于是几声枪响,几个俘虏应声倒下……
那天晚上回来以后,我们都没吃多少饭。夏萌说,想到那幅场面我现在都好想吐。第二天一早,我们被她“哇哇”的叫声吓醒了,云帆问她怎么啦,她说刚才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人黑着脸拿着一杆枪对着她。我就问他:“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那个人说:“你是造反派,你们打死了我很多战友。”我说:“我是造反派,现在哪个学生不是造反派呀?”我又问他:“你为什么要当保守派呢?当造反派多带劲呀。”他说:“有自家人造自家人反的吗?”说着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这上面是怎么想的,反而说你们对了,派军队来镇压我们,想不通啊。”说完又要对我扣动扳机,我吓得乱叫,这不就吓醒了吗。夏萌说着揩了一把头上滚下的汗珠。赣革命说:“是越来越看不懂了,管他,我们反正随大流就是。”
三
后来我们又跟工人们造反派多次往返宜春,去声援那里的造反派,前后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宜春虽不大,只有一条小小的街,多走几个来回,街上的人便认识可以打招呼了。但两派势力斗争却是非常激烈,保守派力量也很强。我们去的时候是宜春话剧团的造反派接待了我们。由于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经常有机会看到话剧团的演出。有一次看《收租院》的舞台剧,演里面那个穷苦小姑娘的演员演得逼真感人,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们还以为她的实际年龄就是那么大,觉得她为什么这么小就来当演员呢。后来我们和那些演员混熟了,才知道那个我们认为是小姑娘的演员实际年龄比我们还要大七八岁,之所以显得那么小是通过化妆的结果。这让我们惊讶得合不拢嘴。在我们幼稚的心里,总以为看到的东西都是真实的,却不知道人有改变一切的能力,眼见并不一定为实啊。
宜春之所以两派斗争激烈,是因为对于造反派的夺权,宜春的保守派不甘心束手就擒,他们也发起了疯狂地反击。有一次接到通知要我们从宜春返回省城参加广场举行的一个万人大会,在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上,保守派冲上车来,抓住一个和我们同行的男生便要往下拖。这个男生我们本不认识,但听说是造反派,我们几个女生便一副拔刀相助的样子,拼尽全力用身体压在双方拉扯的中间,迫使对方不得不松手。“四个面向”我们和这位男生居然分在农场同一个连队,男生姓曹。谈起当年的事,大家都心有余悸。
那天我们是下午离开宜春的,晚上就传来消息,说外地去的造反派被当地的保守派围到了一个半边山上,一天一夜没吃饭。我们有点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我们学校一个高中的学生、校篮球队一个非常出色的队员王X,也是我们延安兵团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骨干,就是在这次武斗中站在解放牌汽车上被抢击中要害丧失了年轻的生命。听说他的旁边还有个男生腿上中了一弹造成终身残废,事后才知道这位男生是云帆班上的。对于王X的死,延安兵团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开会的那天,他的母亲,一位仅四十来岁年轻的妈妈伏棺恸哭,久久不肯离开,那情那景至今想起来都会让我们揪心地难过。当时社会上流传一首很有名的诗歌,诗歌的题目是《放开我,妈妈!》,这首诗是针对武汉保守派组织“百万雄师”对造反派的围攻而作。诗歌共有五段,每段分别以“放开我,妈妈;想一想吧,妈妈;我走了,妈妈;再见吧,妈妈”开头。在这里分别引用第一段和最后一段,可以想见当时的造反派为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如何“视死如归”的。
放开我,妈妈!
别为孩儿担惊受怕。
我们的战友遍天下,
“百匪”的长矛、匕首算得了啥?
我不愿做绕梁呢喃的乳燕,
终日徘徊在屋檐下;
我要到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学游泳,
去迎接暴风雨的冲刷!
……
再见吧,妈妈!
我们的最高统帅毛主席催令我整装速发,
阶级斗争的疆场,任我驰骋,
门庭梨院怎能横枪跃马?
等着我们胜利的捷报吧!
让我们欢聚在毛泽东思想的红旗下,
不夺取文化大革命的彻底胜利,
儿誓做千秋雄鬼永不还家!
想必这位王X在离家踏上征途的那一刻也是这样义无反顾,视死如归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