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玉贤离家

　　吃完晚饭，小婉走进书豪的书房，书豪坐在书桌前看报纸，家祺在一边看书。她随意地找了位子坐下：“家祺，你看玉瑶怎么样？”
　　家祺从书本后抬起眼看着嫂子。
　　小婉看看丈夫，一大张报纸遮着书豪的脸，又看着家祺：“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觉着吧，作为你的哥嫂也该过问你的婚事，不然别人会说我的不是。”
　　家祺手中的书放到了腿上，还是不出声。小婉也习惯家里这两个沉默是金的男人，他们的话越少，她倒是越想说。
　　“玉瑶呀——论相貌，身材，那是一万人里都挑不出一个的，还有她的字写得多漂亮呀，出口就是什么兮，什么什么也的，也算是才女吧……”
　　家祺深呼吸一下，书豪手中的报纸翻了个面，还是遮住脸。
　　“想娶她的人多着呢。”
　　“谁爱娶谁娶。”家祺小声嘀咕了一句。
　　小婉似乎听见了，露出惊讶的神色，想了想又说：“老太太中意你，也不嫌我们是青帮的。”
　　“我又不是帮里的人。”家祺轻声顶嘴，他最讨厌说起这个什么帮派将他也给带上。父亲生前是青帮大哥级的人物，后来和他的母亲死得不明不白。他打心眼里记恨这个帮派。大哥回国后，居然接了父亲的班。
　　书豪面前的报纸“哗啦啦”又换了个面。
　　“说起来，我觉出点苗头来了，经常去刘家的那个陈先生呀——书豪，你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吗？”
　　“陈先生？”声音从报纸后传来，书豪习惯小婉没有主题的絮絮叨叨。
　　“说是日本什么商行的买办，那个陈——旭——东。”
　　“不熟悉。”书豪的声音还是从报纸后传来。家祺见嫂子跑了题，又拿起书顾自己看了起来。
　　“有一次打麻将，他是我下家，我看他眼睛老往我这个方向看，吓了我一跳，后来我捡东西看见玉瑶就坐在我后面的小沙发上看书——哦，原来人家在看玉瑶。我就留心了，发现他的眼睛直勾勾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玉瑶……”小婉自顾自地说着，低头摸着沙发扶手上的一块花边，一抬眼发现书豪和家祺的眼都盯着她。
　　“高太太也悄悄告诉过我，说是陈先生老是打听玉瑶的事情。真的！后来我发现，我们打麻将的时候，只要玉瑶在场，陈先生就没心思，牌也乱出，一定会输。”
　　“他是哪个商行的买办？”书豪皱着眉毛问。
　　“我不知道，问过钱太太，她也搞不清楚，反正说他在日本人那里能说上话。下次我再去问问？”
　　“汉奸一个，肯定的！玉瑶不会喜欢汉奸的。”家祺手中的书“啪”的一声合上了。
　　“啧啧啧，我就说吗，家祺，你只要一句话，我和你哥就去刘家给你提亲，反正老太太也是这个意思，就等着你呢。”小婉笑了。
　　家祺点了点头，又说：“可我不想这么早娶妻。”
　　小婉：“还早吗？不早了，就这么定了，我和你哥改天就请个人去做媒。”
　　家祺站了起来，拿着书离开了书房。终身大事，就在几句闲话中给定下了，他多少有点接受不了，就像是过年的时候吃多了糯米做的点心，搁在肠胃里难以消化。他需要一个人去静静思考。
　　书豪的脸重新被报纸遮住。他不知道此时自己是什么表情，想必是一张无法面对小弟和妻子的脸，于是只得用报纸来遮挡，遮掩住自己的凌乱。
　　“我们请谁去做媒呢？”小婉看着挡住丈夫的报纸，她的内心是高兴，家祺点了头，刘家老太太又这么中意家祺，这婚事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你安排吧！”
　　“哦，我想想——叫高太太帮个忙，她一定会高兴的。”
　　…………
　　玉瑶放学回家，走到房门口，正开门，三哥玉贤的房门也开了，玉贤站在门口眼睛扫了一下走廊，看着玉瑶微笑。玉兰的离去将玉贤的开朗活跃也带走了，他变得沉默寡言，总在房里独自呆着。
　　“三哥！”玉瑶走向玉贤，玉贤退进房间，等玉瑶进了屋，他反手锁上了门，踱步到窗口，依着窗框，没有说话。
　　“三哥，昨儿我听说了，父亲为你定了门亲事。”玉瑶心里很难受。
　　玉贤扭头苦涩地冲着玉瑶笑：“玉瑶，我不再担心什么了。我的心里已经有了方向——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向着这个方向前行，也许前面的道路崎岖泥泞，但我不会胆怯。”
　　玉瑶吃惊地看着三哥的眼睛，他的眸子中闪现的是倔强。
　　“我的爱情只属于我和玉兰，她走了，也带走了我的爱情，我不要没有爱情的婚姻。我想起了《孔雀东南飞》里的一句话——”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玉瑶先说了出来，她还记得自己曾为这篇文章控诉过家长制。
　　玉贤会心的一笑，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以前的爽朗，露出低沉伤感，令玉瑶难受。
　　“失去了爱情，我只剩下唯一的人生追求了。”玉贤幽幽地说着，眼睛看着窗外。
　　“你是要做什么吗？”玉瑶预感到玉贤今天与自己谈心的，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很多时候需要有人勇敢地站出来，去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我知晓的太晚了……”玉贤在落泪，玉瑶看见了他的浓眉和微闭的眼。
　　“不塞不流，不止不行。”玉瑶轻声重复玉贤的这句话，似乎有点明白了，她的三哥要做一件志向高远的事。目光聚集到三哥的书桌，上面的书籍整齐地码放着，这不是三哥的作风，又在房间里瞄了一眼，看见一个小箱子在床底下露出一个角。
　　“玉瑶，你会支持我吗？”玉贤走到玉瑶面前，目光真诚恳切。
　　“将心寄明月，流影入君怀。”玉瑶回答。
　　玉贤会心地微笑，走到玉瑶面前，张开臂膀拥抱这个小妹。
　　回了房间，玉瑶从自己的首饰匣子里取出了一些钱和几个金裸子，还有一只沉甸甸的金镯子，用绢帕包了，刚开门，见到了余妈妈进来收拾房间，她没有注意玉瑶手中的帕子。
　　玉瑶站在房门口，对付着余妈妈的几句不打紧的闲话。玉贤从屋里出来，闪身下楼去了。玉瑶乘机溜去了三哥的房间，从床下拉出那个小提箱，打开，看见了整理好的衣物，还有一张家人的合影，一帧玉兰的小相片。玉瑶鼻子酸楚，心里难受。她快速地将绢帕放进了三哥的一件西装口袋里。将箱子放回原处。出了屋，回了自己的房间。余妈妈瞥了她一眼，以为她去找三少爷了。
　　果不出玉瑶的预料，第二天早起没有见到三哥，等她晚上放学回到家，一家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去他的学校找了没？”祖母的拐杖在地毯上戳出不少凹陷。玉康满头大汗，见到玉瑶，站到她面前，观察她的表情。
　　“玉贤可有跟你说什么吗？”玉康跟过来问。
　　“说什么？说的话多了去了，我不知你要的是哪一句？”玉瑶若无其事地上楼。
　　“玉贤留了一封信，走了，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玉康在玉瑶身后嚷嚷，难得见他如此的心浮气躁。
　　玉瑶进了屋，露出了笑，一定是从那个通道走的。接着又伤心起来，眼泪汪汪地望着窗外。余妈妈进来，凑到玉瑶身边问：“你最大的那个金镯子是不是给了三少爷了？”
　　“是的。”玉瑶回答，泪从脸颊上滑落。
　　“那你是早知道他要走的喽，你该告诉老太太他们，这样家里也不会这么乱了。老爷和刘管事还在外面找呢，说是连报馆都去了好几家了呢。”余妈妈唠叨着，得知这件事，知道她心疼的小姐一定脱不了干系。不过这回她不会去告诉老太太，搞不好会害小姐再挨一顿打。
　　玉瑶没有理会余妈妈，也不在乎她去告诉旁人。
　　…………
　　第二天放了学，玉瑶走到学校门口，正与同学们道别，看见家祺在马路对面，扶着一辆自行车站着，一看她出来就推着车子迎上来。玉瑶知道他有话说，于是打发老曹先回去。
　　“玉瑶，玉贤的事我早就知道。”家祺推着车，与玉瑶并排走着。
　　玉瑶情绪低落的问：“你不走？”
　　“我比他幸运，比他自由。如果我觉着没有留下的意义了，我也会走。”家祺的回答斩钉截铁。
　　“嗯。你知道我三哥去哪里了？”玉瑶问。两人同时停下步子，看着对方，一个等着答案，一个犹豫着该不该说。
　　“嗯——我也不太清楚。走，我带你回家吧。”家祺跨上自行车，玉瑶坐了上去，扶着家祺的背。
　　家祺踩着自行车，载着玉瑶，两人一路无语往家里去。
　　陈旭东正坐车赶去刘家，看见家祺骑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玉瑶，从他的车边过去，心中一阵酸楚，不是为了刘家三少爷的出走，而是为了那个美丽的女子。陈旭东寻找着酸涩的出处，忽的明白，原来自己在嫉妒，嫉妒那个青春少年江家祺。他用幽幽的目光送着那一对，觉得自己正在失去她，不由地开始忐忑。同时一团火焰在被他点燃，是闪着冰冷蓝色的嫉妒之火。
　　…………
　　“什么，玉贤离家出走了？去了哪里？”小婉手中的托盘差点掉下，书豪手中的报纸放了下来，两人一齐看着家祺。
　　家祺想着反正这件事你们迟早是会知道，还不如装作如无其事的样子告诉你们得了。
　　书豪蹙着眉，疑狐的眼神始终留在家祺身上。家祺被大哥看得有点心虚，避开了他的目光。
　　“那他们家这几天一定乱套了。”小婉放下托盘，“我跟高太太都说好了，过几天去他们家为你提亲呢。这回看来得等等了。”
　　书豪重重地叹了口气，起身摔下报纸：“我不想吃饭。你们先吃吧。”说着头也不回地去了书房，反手锁上门，呆呆地坐在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书，里面夹着一页纸，上面是那日玉瑶写的《送严秀才还蜀》，他伸手摩挲着上面那些娟秀的字。
　　与玉瑶的一幕幕渐渐地浮现在脑海里，那些影像越来越清晰，他的心却越来越痛，像是被人揪住了。自己对玉瑶的感情越来越浓烈，可这感情越深，他就越是怯懦，已经胆怯到不敢出门去散步，怕遇见了她，怕自己陷得越来越深。每次一见她的大眼睛，他就什么都忘了，整个人、整颗心都随她而波动。
　　玉瑶呀，你毫无征兆地闯进了我的领地，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我的领地占领。你有美好的青春，它是多么的短暂珍贵，你该好好地珍惜它。我只配守着你给的那些美丽的回忆，守着属于你我的点点滴滴，像个苦行僧那般每日苦苦地重复回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