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秋意浓
作品名称:雨霖铃 作者:亓格格 发布时间:2015-07-29 23:59:17 字数:4119
玉瑶起床梳洗好,正准备下楼去看望祖母,余妈妈上楼来,像是见了什么可怕的事,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怎么啦?”玉瑶穿上鞋子。
“大少爷和刘管事接走了玉兰姆妈……”
“兰姐姐找到了!”玉兰跳起来,满脸喜悦。却发现余妈妈是要哭的样子,“到底怎么了吗?”
“玉兰小姐在苏州河里……”
“她去河里干嘛?”紧接着玉瑶想到了另一层可怕的意思,就像是被当头棒喝一般,站着不动了。
“小姐,六小姐!”余妈妈知道玉瑶吓坏了。
玉瑶飞快地下楼,冲到雨幕中,她要去看兰姐姐。
门房拦着不让她出去,余妈妈追来,拽住她的手:“小姐,老太太还不知道呢,谁也不许说。你这样,不是告诉老太太吗?”
玉瑶站在雨中六神无主,眼泪和雨水一起在脸上流淌。
早上有几位邻居太太过来问候,大嫂在客厅里接待她们,陈旭东自从早上来了后一直留在这里。大家见玉瑶从楼上跑下来,站在雨中哭泣,都出来,站在门厅里关注着。
陈旭东走到雨中,来到玉瑶身边:“坐我的车吧。余妈妈,我会照看好玉瑶小姐的,一定好好地还到你这里。”
余妈妈也没有主意,担心玉瑶闹起来,给病中的老太太更添烦恼。又瞧玉瑶已经拉着陈先生往门外走,她只得放行,叮嘱陈先生:“早点送小姐回来。拜托了。”
到了玉兰家,远远地就听见伤心欲绝的哭声,玉瑶推开车门冲进雨中,踩着水来到了门口,屋子里黑压压的一群人将原本就不大的屋子站得满满的。大家为玉瑶让开路,玉兰蒙着白布躺在门板上,只见到她窈窕的身影。
“你来干什么?”玉瑶还没有到玉兰跟前,就被大哥玉康拦住。她想哭却哭不出,悲痛中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哎,怕什么来什么?”玉康已经乱了阵脚,刘管事他们去安排玉兰的后事了,书豪也刚离开。这里主事的只剩下他了。
“交给我吧!”陈旭东从玉康手中抱过玉瑶。
“真是太乱了,给大家都添了麻烦了!改日一定重谢!烦请陈先生帮我把玉瑶送回家吧。谢了谢了!”玉康一再作揖。
陈旭东抱着玉瑶出了玉兰家,将她安置到车里。让司机回刘公馆。看着怀里的玉瑶满脸的雨水泪水,陈旭东掏出一块带有紫色“瑶”字的绢帕来在她脸上轻轻地擦拭着,接着又将帕子藏进外套内侧的口袋里。瞅着玉瑶惨白的脸,他不由地生出愧疚来。
…………
家祺没有下楼吃饭,将自己反锁在屋里。小婉又要上去叫,被书豪喝住:“随他去。饿不死。”
“哎呦,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小婉伤感,“怎么在苏州河里呢?”
“死了有两天了,雨大浮了起来。是死了以后被人扔到河里的。”书豪冷冷地口气。
他也吃不下饭,脑子里总翻腾起当时的场景,想起来就心有余悸。那日得到消息赶去,站在雨中掀开那块掩盖着玉兰的白布,看到那身缎子小袄时手脚都在哆嗦。他是江湖中人,是见过血的,这种震撼却是第一次感受。是的,他不否认,自己并不是全部为玉兰伤心,更大程度是想到了玉瑶,如果那晚失踪的是玉瑶,自己又会怎样;如果躺在那里的是玉瑶,自己又会如何……紧接着他赶紧将可怕的念头逐出脑海。
后来从那位与他熟识的巡捕房探长那里得知,玉兰死前被折磨的惨状,他更是后怕。他没有将这事告诉别人,只有玉康稍微知道点其中的内情。
“好惨哪?想想就怕!”小婉一直都在长吁短叹。
书豪看着窗子,外面的雨没有停,倍添几分悲凉。
“我们过去看看。”小婉问丈夫。
“看什么?”书豪收回思绪。
“刘家呀?”
“哦。”
吃完晚饭,书豪打着伞和小婉一起去了刘公馆。玉康一直在玉兰家主事。
玉瑶和三哥玉贤在大厅里已经跪了一下午,两人一动不动,目光同样呆滞失神,父亲动了雷霆之怒,他一向是温和的。过了晚饭时间,也没有人敢给少爷和小姐送点吃的。
书豪和小婉走上台阶,正好赶上刘松之拿着家法在责打玉贤。玉贤一声不吭,默默地承受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的心得到些许解脱。
书豪和小婉站在门口不知该怎么办,玉康的妻子友梅走过来,示意他们不要说什么。陪着他俩站在玉瑶和玉贤的背后不远处。
“说——是不是你鼓动她们去的?”刘老爷打的每一下都响亮。
玉贤还是不吭声。
“是我!”玉瑶大声地回答,她不忍三哥被责打,想着自己出声惹父亲生气,替三哥挨上几下也好。
“闭嘴,等一下也有你的份,别以为你恩奶疼你,我就不教训你!”
“是我缠着三哥的,叫来兰姐姐帮我溜出去的。”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父亲的嗓门突然大了起来。
“再说也是这样。”
“啪!”玉瑶的背上挨了一下,忍着没有吭声。
“好好的在家,去什么集会?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那里有资格谈爱国!”
“父亲难道不知‘从善如登,从恶如崩’的道理?”玉瑶幽幽地顶了一句,她只知道玉兰姐姐掉进苏州河死了,却不知其中的原委,也不会有人告诉她实情。
书豪心里暗暗道:玉瑶,你懂什么,这样黑暗的世道,不该让冰清玉洁的你来蹚浑水。
“秕言谬说!”刘松之挥着末梢开叉的竹片,那竹片带着“呼呼”地啸声。
左背上挨了一下,疼!玉瑶伸手到背上去摸,结果手背上也挨了一下:“啊!”玉瑶带着哭腔低哼一声。
这三下打得大嫂和小婉不敢睁眼。书豪也不敢看了,将头扭向别处,随着那呼啸声心头一颤一颤的。
“以后还要不要去了?”
连着又是2下,玉瑶扭扭肩膀开始掉泪。
“不关她的事,是我鼓动她的。我还要她帮我们写字,还要拉她去游行。玉兰也是我鼓动的,我跟玉兰都是学联的人……”玉贤脸上没有丝毫波动。
父亲的家法冲着玉贤如雨点般地去了。
玉瑶扑过去护住三哥的背,手臂上挨了重重的一下。
“把我打死吧!”老太太出来了,“我生了你,所以才有了这些不肖子孙,最是我该打!”
“姆妈,闹出人命了。”父亲停下责打。
“打死他们,玉兰就能活过来了?玉兰也不是他们叫去的。他们煽动了玉瑶,玉瑶不是差点……呸!呸!”老太太继续挪着小脚走来,杨阿婆在边上搀扶着。大嫂友梅见了也上前搀扶。
老太太见了书豪夫妇,叹息着说:“哎,家门不幸,让两位见笑啦!”说着拉着书豪的手,“这些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这份情可怎么还呢。”
书豪连连表示自己只是尽了点绵薄之力,不足挂齿等客套话。
两人继续跪着。小婉不忍,上前去查看玉瑶的伤,发现手背和手臂上两道深深的红印子,正想说些什么,玉瑶夺回了手,沉着脸。
大嫂拽着小婉到别处说话去了。书豪则和玉康站在大门口默默地看着外面的雨。
…………
秋雨潇潇,风卷着落叶,一幕萧条之象。玉瑶坐在窗前,提着笔抄着《心经》,一遍又一遍。在大哥玉康的打点下风风光光地安葬了玉兰,父亲又安排了表哥震飞进了公司,给了一个不错的闲职。姨妈得了一笔的养老钱,几番悲恸后也算过去了,如今听闻正安排表哥的婚事……这事也算了了。
可在玉瑶看来,生命原来是这么的不可预测,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去的无影无踪,不留一点痕迹,就像是一朵花,开了,谢了,花开易见落难寻,只能占着活人某一处的记忆。。她想到了《石头记》中黛玉葬花时念诵的一句诗来——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玉瑶第一次对生和死有了这般深层的想法,她数度落泪,一种忧郁从她的体内像轻烟般飘出来,缓缓地绕着她的心,她的眸子。
晚饭后,雨停了,风大了不少。玉瑶穿一件淡米色蓝色滚边的长袖旗袍,一双深色皮鞋,出到门前的马路上散步,余妈妈追出来为她披上一条淡蓝色软缎子流苏披肩,叮嘱一番回去忙活。
玉瑶静静地走着,梧桐叶子开始凋零,在路灯下翩翩飞落下来,躺在马路边上一层层一叠叠。秋风拂来,叶子带着雨后的湿气卷动着,翻滚着,倍添凄冷之色。
一辆车子缓缓拐进马路,停下,陈旭东下车来,站着,远远地看着那个昏黄路灯下的窈窕身影,自从玉兰出事后,她的天真俏丽消失了,被一种沉静婉约替代,她好像在一夜间长大了。
陈旭东轻轻迈着步子,缓缓地向着这个令他心疼动容的女子靠近。随着她的步伐,与她一起走在寂静的路灯下,身影或长或短,一片片斑驳的梧桐叶随风徐徐落下。她的声音,从来不必想起,却永远不会忘记;对她的思念,永远也不会停止。陈旭东喜欢陶醉在这个梦里也醒在这个梦里。
玉瑶听见身后轻缓的脚步声,伴随着枯叶破碎声,她没有回头,柔声问:“今天黑豹怎么不出来?”
身后的脚步停住。玉瑶觉察出那不是书豪,转身,见到陈旭东的微笑。
“玉瑶。”
“陈先生!来打麻将呀?”玉瑶礼貌地微笑。秋风吹来,缎子披肩从肩上滑下柔柔软软地掉到地上,玉瑶弯腰要捡,陈旭东早一步捡起来,拿在手中掸去湿土,温柔地将它围在玉瑶的肩上。
“多谢!”玉瑶点头后转过身子,继续缓步前行。
陈旭东听见了她轻轻地叹息声,这声叹息像是一种催化剂,将他坚如磐石的心化成了柔软——这种柔软只为她:“玉瑶——”
玉瑶停住脚步,侧脸等着他未尽的话。几滴积存在梧桐叶上的雨水落了下来,溅到她的披肩上,徐徐滑下,渗到缎子里,留下深色的滑落的痕迹。
陈旭东却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玉瑶,您的名字融入到我的血液里,它们缠缠绕绕,一起在我的体内流动奔腾。
玉瑶扭过身来,看着欲言又止的陈旭东淡淡一笑:“您也有烦恼之事?”
陈旭东走近玉瑶,风一直在吹,她的一缕发丝在风中飘动着,他柔声向她倾诉:“我的心一直在颠沛流离,找不到归宿。”
“青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悔。叹岁月成殇,叹执念一场。”玉瑶低头垂眸轻柔叹息——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陈旭东不懂其中的含义,看到了玉瑶眼中的淡淡忧伤。有水滴落到他的脸颊,竟像泪一般的滑落。
“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颠沛。我们都是红尘路上颠沛流离之人。”玉瑶说得浅白了一些,转身又继续前行。她想起了书豪,只有与他在一起,两人不用更多的语言,只需一个眼神就能彼此了然。
“我与你有缘!”陈旭东追上去,几乎要脱口告诉她,他们因何故结缘。
“缘分是前世修来的,五百次回眸的执着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是千年不变的守候才有了今生的默默相守。其实缘分是多么的虚无缥缈呀!”玉瑶叹息着慢慢地绕着一棵梧桐树转圈,陈旭东挡住了去路,她折返绕过去,到前面的一棵又慢慢绕圈,陈旭东又来挡住去路,她只得放弃。
风随着夜色的渐浓越来越大,秋风,落叶交织着灯影下两人寂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