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理还乱

　　“你真的没有骗我？”当勒克德浑亲口告诉她，自己准备让加合买提当近身侍卫时，加克玛依一把搂住了勒克德浑的脖子，差点没直接在他脸上狠狠亲一口。方才勒克德浑告诉她准备过些时日便要娶她时，她只以为在做梦，现在勒克德浑又准备让哥哥担任他的侍卫，天呀！这到底是不是玩笑，还是真的？
　　勒克德浑笑着点了点头，“我看你哥哥身手挺不简单，就这么当一个普通的工匠学徒太可惜了点。”
　　还有一半的话他藏在肚子里。的确，那天一场恶斗，他对加合买提好生佩服，否则也不会让他当近身侍卫。
　　可是，他也亲眼见识了加合买提的恨意。
　　不过说到底，这个法子，应该是防止加合买提脑子发热的最好办法了，在这种位置上，不管怎么找，他就算再恨自己，也得悠着点了。这回他脑子发热对自己起了杀心，保不了下回会不会脑子发热想杀了罗洛欢，到头来会把加克玛依给害惨的！
　　“你哥哥应该是猎人，猎人不适合当一个工匠学徒。”勒克德浑道，这句话，他是真心实意的。固然加合买提极其厌恶他，可那种不同于满人的身手，却叫他分外赏识。
　　连当今皇上都在努力要招降汉人中的有识之士，那么自己这点小事儿，更不应该成为打压加合买提的借口。当年父亲跟随当今皇上攻打大凌河城后，还将一名叫宁完我的汉人收为侍从，而后见他见识广博，便向皇上推荐其至文馆。
　　就是在今天，加合买提开始了作为贴身侍卫的第一天，跟着将士们一同巡逻。一边巡逻，他不断在头脑里复习着自己这些日子听到学到的满语。而今他身边大多是满人与蒙古人侍卫，汉人侍卫极其少，他必须得赶紧学会满语了。
　　他与另外两名士兵排成纵队，齐步前进，仔细视察着营地上是否有可疑人进来。
　　对于此事，他着实又是惊讶，又是兴奋，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他同前面两名士兵一样，手紧紧按在刀柄上，以方便一旦发现什么可疑人，可以迅速抽刀防卫与进攻。而如今对于勒克德浑，他也是越加感到难以捉摸了。
　　当时接到命令时，加合买提第一反应就是说“不干”，可他知道，就算他说不干，爱新觉罗家的人有的是法子让他干，就如同他根本没法阻挡勒克德浑要娶了加克玛依的决心。
　　偏偏同时对于勒克德浑，他开始多了几分赏识与佩服，尽管他也清楚勒克德浑此举，一边是的确是看中了他的身手，一方面也是为了防着他。
　　用哈萨克话说，就是“一箭射了两只兔，”他在心里头不住感叹。
　　秋去冬来，在春节过后几天，即便加克玛依再怎么不愿意，即便勒克德浑也很不想回去面对乱七八糟的朝堂还有几乎与他不相往来的兄长，他还是得回去。
　　加合买提真的不知道自己上辈子还是上上辈子到底是干了什么坏事，这年头怎么就是逃不出爱新觉罗家族的手掌心？还是说他上辈子就得罪了爱新觉罗家族，所以才整天被爱新觉罗家的人找麻烦？
　　果不然，才回到盛京，他又想离开了。
　　这回到住处还不消几个时辰，加合买提已是思绪乱成一团麻。用过午饭罢，他便去了工匠师傅那，也只有在那个陶器店，也只有去那里，才能让他暂时忘却烦恼。
　　午后的陶器铺沐浴在了阳光下，屋檐上的积雪正在一点点化开。水珠在屋檐上散开，浸透在阳光下，却好似一颗颗晶亮的珍珠。
　　“回来啦！”两鬓略显斑白的师傅眼见加合买提进来，便如同对待自己孩子般热情招呼道。
　　若非他喊的是汉话，加合买提真的会将他错当为自己的父亲。
　　他更想在陶器铺跟着老师傅学艺，他不想去趟爱新觉罗家的水。之前一直在军营，他的感觉倒还没这么明显，可从他一踏进这个陶器铺开始，他就不想回到爱新觉罗家族的阴影下。
　　“怎么傻愣着？赶紧进来呀！”眼见加合买提杵在门口，老师傅忙拉他进门，“大冷天的别给我冻着！”
　　屋子里生着火炭，就如阳光般温暖，就像小时候的家一样。
　　“你心里有事搁着吧？”当加合买提的思绪依旧是剪不断理还乱时，老师傅一句听着再寻常不过的问话将他打醒。
　　不，不能告诉老师傅。
　　今天来，只是想来做做陶器，忘却掉麻烦，可是他方才思绪太过混乱，眼下才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以后他肯定是天天去军营的，若是天天跟老师傅说自己有事儿，怎是长久之计？他不想告诉老师傅，怎么可能？迟早老师傅也会知道的！
　　老师傅的眼神分外锐利，却又万分和蔼。望着老师傅和颜悦色的面容，加合买提还是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孩子啊，”老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五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心里有没有事儿，能骗得过我么？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说，别遮遮掩掩的。”
　　加合买提咬着嘴唇，努力将视线投向别处，不敢看老师傅的目光。那目光，就有如父亲般的慈爱，他怎舍得离开对自己恩重如山的老师傅，去给爱新觉罗家的人卖命？
　　“我……”一个字出来后，他就说不下去了。老师傅也没逼他，便叫他一同来帮忙继续制陶。
　　坐在破旧的矮凳上，加合买提双手上下来回地塑着泥。
　　“瞧你现在多熟练！你第一天来的时候，我教你和泥的时候，你可是把泥给我搞成了一滩泥巴水。”老师傅一边自己和泥，一旁朝加合买提投来目光。
　　加合买提只是笑了笑，“那时给师傅您添了不少麻烦。”
　　“客套什么？”老师傅忽然声音略带愠色，加合买提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只是在麻木应着话，全然不曾想到坐在对面的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只是老师傅。
　　“算了算了，反正我这辈子遇到的麻烦也不止你一个。”老师傅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接着干活。
　　麻烦……麻烦……这个词儿在加合买提的头脑里徘徊，忽然间又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那个蕴藏着他一肚子苦水的大箱子。
　　“师傅，我遇上麻烦了。”他终于开口。
　　他把自己找那天找勒克德浑决斗，结果变成谋杀未遂，最后又被提为贴身侍卫的大起，以及勒克德浑准备娶加克玛依的事儿诸多大起大落给老师傅说了一通。他似乎很久没说话了，还将自己最近乱成麻的思绪，毫无条理地也一并吐了出来。
　　可是，老师傅面色极其沉静，似乎没有太多的波动。
　　说出来，舒服多了，可不知道老师傅怎么想，想必很伤心，加合买提望着一言不发的老师傅，心中不禁绞痛。
　　“我当什么大事儿呢，不过是你自个跟自个过不去罢了！”老师傅摇了摇头，低头摆弄自己手中的泥。
　　这回加合买提差点没惊讶地连眼珠子都掉出来。
　　“师傅……对不起……我……”
　　“我说你！”老师傅抬起头皱着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你妹妹跟勒克德浑过得既然开心，你还有什么多顾虑的？当哥哥的，哪个不希望妹妹开心？”
　　“我知道你疼你妹妹，你杀了勒克德浑，就算爱新觉罗家的人网开一面没有杀你妹妹，你妹妹没了勒克德浑她能好过？动动脑子想想！你现在自己这般烦，说难听了全是你自找的！”
　　加合买提蓦地感到一阵悲凉——他怎么连这点都不曾想到？
　　“你要去正红旗，我说我完全不难过是假的。不过孩子啊，你躲在我这个破地方可是真的一点用没有。待我这儿，不用整天给勒克德浑二王子卖命，你照样因为你妹妹和古丽的事儿烦的很！待在军营跟赖在我这儿有区别么？”老师傅的眼睛，忽然间如同羽箭般锋利，似乎看穿了他的全部。
　　师傅和颜悦色的面容下，忽然爆发出一股令加合买提难以回击的威严，句句反问直击他软肋。
　　难以名状的悲哀涌上心头——原来无论如何，他似乎真的跟爱新觉罗家的人结下了梁子，躲也躲不掉，似乎唯一的出路，也只有迎上去了。
　　“你是哈萨克的猎人，难道你们的老祖宗告诉过你在草原上生存是靠躲的么？回答我！”老师傅第一次以命令的口吻对自己说话。
　　加合买提抬起头，正视着老师傅锋利的双眼，“没有。”这两个字分外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