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一个人的旅行

　　大二那年，妈妈隔壁的屋子又热闹起来，沈阿姨一个人开着车，拉着不多的行李回来，肖冉没有出现。沈阿姨说，肖冉去了中国做一年的交换生，她没有联系我。那天我坐在屋外的梧桐树下的秋千上，看着对面的红枫树，它原本只有一个树干，然后中途分成了两个。
　　沈阿姨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和妈妈说，两个人从下午一直聊到了深夜，我回公寓的时候她们两个老姐妹窝在沙发里，一边聊天，一边吃着沈阿姨带回来的一堆点心。
　　开车回去的路上，天上繁星满天，从山坡上那棵丑陋的梧桐树旁经过时，将车子停了下来，我爬上树干，依靠在树干上，星星的光芒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风声在耳边交叠。我想起了肖冉，那个有着一头火红的头发，如同太阳一样炙热的女生。想起来阳子，那个出现在墓地，有着一双黑夜一样眼睛的小男孩儿。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交叠，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洪亮的笑声，然后，在眼前浮现出一张棕褐色的脸，雅克。定眼看去，只见交错的树枝，还有在风中颤抖的叶子，我不禁笑了。回到树底下，树干上，我和阳子还有肖冉的名字已经连在了一起，如同一个无法磨灭的疤痕。一抹如烟的感伤，萦绕在心头，眼睛上蒙了一层雾气。
　　认识雅克一两年了，却好像认识了很久，我开车来到雅克的公寓，他公寓的风格很热闹，就像是春天百花盛开的花园，各种颜色在推开门的那一刻，立即充斥在眼前，他很有博爱之心，对每一种颜色都一样偏爱，但是在众多的颜色中只格外的偏爱深蓝。
　　如同碎步拼凑而成的沙发上躺着一只洁白如雪的猫，瘦长的尾巴绕过四只脚，放在嘴巴上，我进门时，她立即站起身，警惕地瞪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看着我。
　　“雅克！你在哪儿！”我将钥匙扔在进门的鞋柜上，给自己换了一双拖鞋，走进屋子。
　　屋子里一片安静，我坐在沙发上，从冰箱里给自己找了一些食物，然后和那只叫做天空的猫一起看上次和雅克一起看却没有看完的电影。我刚坐下准备开始看电影，雅克拥抱着一位漂亮的女孩走进来。
　　“嘿，肖恩，你怎么来啦！”雅克笑着向我走来，和他一起进来的女孩儿看起来有些腼腆，小心翼翼地和我说了一声嗨，然后移开了目光。
　　“打扰到你们了吗？”我有些尴尬地问。
　　“哦！”雅克钉在那里，然后拍着脑袋说道：“忘了给你们介绍了！”他用手臂揽过那个女孩儿，然后说道：“这是我的妹妹莫利卡，我刚刚带她去了一趟超市。莫利卡，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就是和你说过的那位忧郁王子肖恩！”
　　我和莫利卡相视而笑，然后三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影，聊天。
　　我离开时，雅克将我送到车旁边，一脸笑意地说道：“怎么样？我妹妹是不是很漂亮，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找女朋友，反正我妹妹也是单身，你可以考虑一下！”雅克斜倚在车子上，一脸深意地看着我。
　　我笑着钻进车子里，然后驱车离开。
　　雅克在身后挥舞着双臂叫嚷着：“肖恩，我是说真的！”我从右视镜里看着雅克渐渐变小，远去。
　　“谈一个女朋友？”我在心里重复，似乎很陌生的词语。刚刚在家的时候，沈阿姨还死抓着我不放，一脸八卦的样子问我：“林霄，你的女朋友呢，怎么没有带回来？”
　　我求助地看着妈妈，她低头切一小块糕点，然后塞进自己的嘴里，笑着说道：“这糕点不错，凌，你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一说到食物，沈阿姨立即转移了注意力，连忙和妈妈说起自己精心挑选的材料来。
　　我很感激地看妈妈一眼，我想，这是我迟早要面对的问题，我不知道原因，只是没有出现一个人能影响我的正常心跳，能带给我丘比特之箭。
　　“爱情是原来就有的，还是在相处的过程中慢慢培养的？”在沈阿姨之前，我曾就爱情的问题问过妈妈，很多时候，妈妈不仅是我的妈妈，还是我人生的导师。
　　“我不知道，林霄，一见钟情是有的，日久生情也是有的，我想，你拓展一下社交，多认识一些人，也许在某个时刻，就会遇到那个让你眼前为之一亮，心为之一颤的人，看上帝怎么安排吧！”
　　想想自己都二十岁了，却连初恋都没有，不禁有些尴尬，我的耳边重复着雅克的话：“反正我妹妹也是单身，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要不要考虑一下？”雅克的脸如同挥之不去的鬼魅，烦扰着我平静的心。
　　我驱车返回雅克的公寓，敲门。雅克开门见是我，立刻大笑起来，他倚在门框上，看着我说道：“肖恩，你来晚了，她回去了，不过我可以将她的电话号码给你。”雅克说着便从荷包里掏出手机，低头翻找电话簿。
　　我推开雅克挡着门框的手臂，坐在沙发上叫着说道：“我的电影还没有看完呢？”我有些生气，却又不知道在生谁的气。
　　“或者，你不喜欢我妹妹，没关系，我的电脑里存着成百上千个美女的电话，还配有图片，你要不要看看？”雅克放下手机，向厨房吧台走去，那里放着他的电脑。
　　“别闹了雅克，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逼着我找女朋友，我这么多年一个人不也挺好的吗？”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体会到有一个女朋友的滋味。”雅克见我有些生气，坐到沙发上来，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的胸膛。“林霄，你要从你的世界里走出来！你太唯心，人的世界是精神和肉体混合的世界，你却一直在另一半里。”
　　我抽出我的手，看着雅克，他的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却另含深意。
　　“人不是活得开心就行吗？我现在就很满足！”
　　“不，林霄，你是由两个寡妇养大的，所以太女孩子气，你得恢复男子气概！”
　　我记得我挥动了拳头，落在了雅克的脸上，我愤怒地站起来，带着一颗被冲击的零落无主的心冲出了雅克的公寓，只觉得雅克是撒旦的化身，正在侵蚀着我内心的平静。
　　“林霄，你是由两个寡妇养大的，太女孩子气，你得恢复男子气概！”雅克的公寓距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三条街，我漫步在热闹的街道上，晚风清凉，吹动我的不安，我想，我一直不敢承认一个事实，一个让我惧怕的事实，我猛烈地摇晃着脑袋，回到我的盒子里，蜷缩在我的“鸵鸟蛋”里，然后在寂静的屋子里，来回飘荡，风穿过竹篾的孔，刺在脸上。“恢复男子气概，太女孩子气！”
　　我终于变得安静，脑袋里一片清晰。“是的，林霄，你太女孩子气，你缺少男子气概！”我终于承认，心里一片安然，却又从心底冒出丝丝冷气，似乎，心缺失了一块，遗失在了十年前的墓地里。
　　连续几个星期，我没有回家去，在车子里装满水和食物，一路向北旅行。妈妈和雅克都打来了电话，我告诉他们我在旅行。
　　“你在逃避吗？肖恩！你得正视你自己，接受真实的自己。”雅克口吻严肃得让我想到警察在审问罪犯。
　　“我也想找到真正的自己，知道我自己到底是谁？”我说。
　　“很好，肖恩!”电话里传来雅克鼓励的声音。
　　出发的时候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我在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妈妈？”
　　“你打算干嘛？”
　　“我想去完成一段一个人的旅行！”
　　“好的，你路上注意安全，开车小心！”
　　妈妈没有问我原因，我心里感觉深深的惭愧，不知道该怎么向她坦白，害怕她无法接受。
　　我全速行驶在旷野的公路上，路边的风景如同风一样远去，我打开所有的窗户，取下了挡风玻璃，车子里的牛皮纸袋撕拉撕拉地响，胸腔如同被一把锐利的尖刀撕开，眼泪笔直地飞出去，当车速达到两百码，我感觉整个人就如同狂风暴雨中翻滚的浪花，不能呼吸。
　　我将车子停在路边，公路以外的草丛里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花香沁鼻，天蓝如水，云白如棉，阳光热刺刺地穿透了肌肤，风将其填满。我依靠在车子上，看着眼前无边无际的旷野，心，如同被狂风横扫过后，将所有的狼藉一并打包扔进了邮筒里，心房里一片空荡荡的安静，阳光从窗户泼洒进来，驱走了一屋子的酒气和潮湿。
　　在旷野的风里，我不断地问我自己：“你是谁，林霄？如果没有了林霄这个名字，你又是谁？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你将以何立足于这个世界，何处又将是你的归宿，是否每一个人生下来，命运就已经注定，如果是这样，你又该注定遇到哪些人，看见哪些风景？你该怎样调和身体和灵魂的和谐相处，你该怎样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你该怎样爱自己，又该怎样爱别人？”
　　在一条无穷无尽，不知道尽头的公路上，我吹着来自北冰洋的风，看着不断变换的风景，不停地问着自己各种各样的问题，心，从未如此的开阔过，我如同是大海，又好像是天空，我如同一位拿着风筝的人，漂浮在天空，线的另一头，是坐在车子里那一尊在别人眼里认为是林霄的那个人的身体，我什么也不是，没有任何意义。我是寄存在一个叫做林霄的人的身体里的一缕思想，就像风中的柳絮，从天空飘下来的雪花，只是大自然创造的风景中的一景，如同是风，别人看不见，摸不着，只能通过树枝的摇摆，云的飘移知道它的存在。而我，只能通过林霄的行为或者语言让别人知道我的存在。妈妈是林霄的妈妈，却是我的朋友，老师，知己。林霄是我存在的载体，我是它存在的可能，我们相互依附而共生。
　　将身体和灵魂拆分得干干净净，忽然发现，心里的那一团杂乱变得格外的清晰。我的呼吸变得顺畅，我的嘴角开始上扬，我经过了很多个小镇，看见了不同的人，不同的风景，不同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