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墙上的影子

　　自从和肖冉在中央花园见过面之后，在之后的几年里，我们都没有怎么见面，只是从脸书上知道她的最近状态。想到她时，心里总是萦绕着一个挥之不去的疑团，曾经那个整天粘着我，说要嫁给我的红头发女孩子，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一点一点地从我的生命中淡出去。而且，没有原因。
　　雅克常常来我的公寓里看我，我的公寓里只有一张凳子，从屋顶垂下，悬在半空，如同半个从中间切开的鸵鸟蛋，我常常如同荡秋千一样，从屋子的这一头荡到另一头，跟随着音乐的节奏，改变着我身体的高度。
　　后来，有一天敲我的门时，我从门缝里看见他身后拖着一个笨拙的沙发椅。
　　“你想干嘛？”我下意识地关上门，却被一只脚挡住。
　　“带着凳子到你的屋子里和你聊聊天。”雅克一脸笑意，他长满肌肉的手臂，轻轻地推开了门。
　　他的沙发椅和我屋子整体感觉格格不入，我很不喜欢，但是他强调说那张沙发椅是他作为一个朋友寄存在我这里的，以后他还要拿回去，所以，我一直没有扔掉，只是当雅克不在场的时候，便用一床墨色的床单把它给盖起来。
　　“你为什么不把蒂洛给带过来？”偶尔，雅克会这样抱怨，我想他是真得非常喜欢蒂洛。
　　“她要留下来代替我陪伴妈妈。”我坐在“鸵鸟蛋”里，双腿自然下垂，脚尖刚好不着地，拿着望远镜，看着对面公寓里一个个的窗户，就好像在看着一栋栋高楼的眼睛。
　　“蒂洛是肖冉送给你，代替她照顾你的是吗？”雅克躺在他自带的沙发椅上，那是一种老气的橙红色，看着就像是几个世纪以前早已被时代淘汰的涂满白粉的贵妇，故作高雅的滑稽。
　　“是的！”我回答，似乎早已经忘记蒂洛曾属于肖冉，我一直以为他是属于我的。
　　谈话忽然陷入僵局，就好像车子行驶在公路上，忽然发现前方的路面发生意外的坍塌。我在房间里来回飘荡着，雅克坐在沙发椅上慢慢地摇，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巧克力色的皮肤透着一股阳光般的健康。
　　“我不喜欢你的房间！”雅克忽然说，风猛然关上了一扇窗，一声巨响，在屋子里徘徊游荡。
　　“我喜欢！”我回答。窗外忽然刮起了飓风，树木猛烈地摇晃起来。
　　“从北冰洋来的风！”雅克笑着深深的呼吸，似乎在嗅着风的味道。
　　“风都一样，无色无味，无形无实体。”
　　“但是有重量而且还有温度！”雅克笑着，露出一排洁白整齐如同扇贝一样的牙齿。
　　“你喜欢风？”
　　“不，我更喜欢狼，喜欢它们的野性和力量。”
　　“我喜欢狼的眼睛，冷冷的，高傲的，如同死神的使者。”
　　雅克笑了笑，然后说道：“有很适合你的屋子，因为总感觉你的屋子点像坟墓！”
　　我坐在“鸵鸟蛋”里，心仿佛被一把利剑刺穿，心痛得让我整个身体倒在了“蛋壳”上，“鸵鸟蛋”如同秋千一样远远地荡了出去。
　　雅克看似随意的看着我，但是目光却是分明的深沉。我有些慌乱，急于掩饰，我从来都没有想到雅克会觉得我的房间像坟墓，这又让我想到了那个在墓地里偶然遇见的小男孩。
　　“肖恩，下个月的赛马比赛，你会参加吗？”雅克转换话题说。
　　我脑袋里一时放空，变成了一片白纸，雅克的话如同薄雾一样从我的耳边飘过，抓不住具体。我有些敷衍地点头回答：“嗯！”
　　雅克的眼睛如同黑夜里的路灯一样忽然亮起来。“真的吗？真是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你想都不会想便说不呢。”
　　雅克兴奋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然后走到我旁边，猛地一推“鸵鸟蛋”，说道：“那好，看我们今年谁能拿到冠军，我可是连续三年拿到赛马第一名的成绩哟！”雅克颇为得意地围着鸵鸟蛋转圈。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但是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我看着雅克一脸欣喜的样子，不愿意和他说不。
　　“我很少骑马。”我说。
　　雅克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趁他没有开口之前，我连忙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与身上流淌的血液无关，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坐在马背上，就像我不喜欢坐在蒂洛的背上，我崇拜它们，但是我不喜欢坐在它们的身上。”
　　“我和你不同，肖恩。你总是这样多愁善感，一脸忧郁的样子，有那么多奇怪的想法，在我看来马生下来就是让人骑的，那是它的天性，而我们要做得就是顺应它们的天性，这才是真正地对它们的崇拜。你太注重于表面的形式，而忽略了真正重要的灵魂。”雅克一脸笑容，说得很随意。我却对这个，我一直以为身壮无脑的人感到羞愧，原来，我一直浮于表面，流于形式。
　　“我很喜欢骑马，在马背上跳跃，就好像自己也可以变得像马一样灵活矫健，如同风一样，在空气里飞翔。我更喜欢赛马，所有的人和马都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冲向终点，那时，我们所有的赛马选手似乎都变成是同一种人，虽然那只是一段赛道的时间，不过几分钟而已，但是我常常为了那几分钟而激动不已，事后想起来，心里依旧翻滚沸腾，因为那时，我不孤单，就好像一群同类，共同奔向太阳。”雅克两眼放空，仿佛回到了赛场，骑在了马背上。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正午的太阳，冰岛的极光，绚烂夺目，让人无尽向往。
　　我看着他的脸，慢慢地荡，他慢慢地摇。空气里弥漫着午饭前，人饥饿的精神亢奋。
　　“我们都是一样的，又是不一样的，肖恩。”雅克盯着进门靠左的墙，笑得一脸狡诈。
　　“你这是一个病句，雅克!”我从“鸵鸟蛋”里走下来，顺着雅克的视线走到去，面向着墙：“喝哪一种？”
　　“青苹果酒！”
　　“纯的还是混合的！”
　　“你知道，我一向喜欢干净纯粹的东西！”雅克从沙发椅上跳起来，从墙的另一边取下两只玻璃杯。
　　“我喜欢你的墙，不愧对我从深山里给你搬来那么多的杉树！”雅克从我手中结果酒瓶，笑得一脸惬意。
　　“谢谢你的杉树！”我给自己到了满满一杯麦子啤酒，盘腿坐在屋子中间的地毯上。装修公寓的时候，雅克常常来帮忙，他的理由是，我的手脚还有脖子都被摔断过，是他照顾好我的，如果再一次断了，又得浪费他来时间来照顾我，所以使劲的活都交给他处理。那时，我正在考虑那一堆酒该放在哪里，即方便取拿，又能保存好酒的味道。后来得到一个想法，将整棵整棵的树钉在墙上，然后在树上根据酒瓶的形状打洞，将酒瓶埋在树洞。雅克自告奋勇去找林业局的商量，然后去深山里给我搬了几棵树回来，还和我一起给树打洞，将酒瓶埋在树洞里。
　　“是不是当初你来帮我装修公寓的时候，就已经用心不良？”我说。
　　雅克背对着我，看着墙壁，将一块一块的树皮掀开又放下，查看着一排排酒瓶，然后说道：“早知道你有如此多的美酒，在你生下来的那天，我就应该跑来和你认识了！”
　　“不，你应该有一位会酿酒的妈妈！”
　　“艾伦真是厉害！感觉她简直就是一个超人！”
　　“不，应该是真的很厉害，我爸爸是一个酒桶，曾有一段时间老是呆在酒吧里不回家，于是我妈妈就在家里给他酿酒，他品尝，并且给她建议，后来她对此越来越感兴趣，家里成了一个大酒窖。”
　　“如果我早生几年就好了，一定要让艾伦做我的女朋友！”雅克一身酒气地扑到在他的沙发椅上。
　　“你和艾伦一起出生也没用，她说，她生下来就干了一件事，那就是爱我的爸爸，在还没有遇到我爸爸之前，她一直在准备着那一场注定不平凡的遇见，遇到我爸爸之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去世了，她的心也跟着去了。只剩下一缕灵魂牵挂着我，她说人一辈子只会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那一个人在遇到之前可以是很多个可能，但是只要遇到了，心就满得再也装不下别的人。”
　　一滴浑浊的泪挂在雅克的眼角，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我不知道，他的笑容是一种惯性的表情，还是用来掩饰的面具。
　　“如果，当你遇到那个人时，那个人已经遇到了另外的人，你和那个人的心都已经满满得装不下别人，那该怎么办？”雅克定定地看着我，眼睛如同一口深邃的井，脸上带着湖面细碎的波纹一样的笑容。
　　“不知道，远观总是美的，靠近也许就不一样了。”我回答，饥肠辘辘的空腹，灌下半瓶酒，脑袋开始摇晃，心如果同天上的白云一样随风散开。
　　“化了妆总是美的，卸了妆就不一样了！肖恩，你是这个意思吗？每个人都是化了妆的演员而已，演戏演多了，都不知道哪一个是真正的自己？”
　　雅克的话如同风一样从我的耳畔飘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刹那的清晰里，我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怯懦和胆小，从空山幽谷里传来的风声，我不敢细细地辨认，害怕证实自己心中那隐隐的想象。
　　我蜷缩在“鸵鸟蛋”里，带着几分不安，带着几分愧疚，醉眼朦脓地看着窗外，天空一片暗淡，墨色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低垂到触手可及的屋顶，雷鸣如同一阵阵咳嗽，将严密的乌云穿透，在一阵阵的白光里，雅克向我走来，他抓着铁链，依靠在“鸵鸟蛋”上，雨，如同一场从心里奔泻而出的愤怒，哗然间砸向大地，屋内一片寂静，一片昏黑，如同入夜。
　　我想，如果不是那一场雨的过度，当阳子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定无法保持一颗平静的心。
　　那一场雨，下到了下午三点半，我在饥饿中醒来，雅克坐在沙发上，一脸严肃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酒醒后的疲惫。当我睁开眼睛时，立即感受到了雅克目光的冰冷，当我看向他时，他立即堆上满脸笑意，站起身，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伸一个懒腰，然后扔给我一件外套：“走，吃饭去！”
　　“不，你去，我留在这里！”
　　“别开玩笑了，肖恩，现在都下午四点了。”雅克用手指着手腕上的表。
　　“我待会儿自己做饭！”
　　“你还会做饭？”雅克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又继续说道：“不要和我说，你是向艾伦学的！”
　　“不是，我是自创的，只要煮熟就行！”
　　“可以尝尝吗？”
　　“不行！”
　　“好吧！改天见！”雅克没有继续问下去，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我一个人在安静的屋子里，躺在“鸵鸟蛋”里，慢慢地摇，墙壁上一道灰色的影子，跟我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