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小女孩儿丽莎

　　常常，原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某一天，会突然从记忆的深处冒出来。你呆坐在床上，环顾着周围熟悉而陌生的环境，恍然惊觉：“哦，原来我在这里!”就好像，你刚刚从某一个遥远的地方走来，心里满是远方的记忆，还没有和你所见的现实融为一体。
　　那天，一个极为平常的日子，我在自己的公寓里醒来，看着墙壁上一副梵高的高仿画《星空》，那旋转的星空在向晚的薄暮里，渐渐暗淡模糊不清。我的记忆如同零碎的落叶，无法拼凑起一棵完整的大树。真实感受到的只有脑袋的疼痛，然后双耳里如同站在飞机场里，飞机从身边起飞时的耳鸣。
　　我挣扎着坐起来，灵魂似乎和床融合在了一起，身体空荡荡地浮在空中静默，灵魂的丝线牵扯在身体和床之间，如同午夜的滴漏一样慢慢地注进身体里。
　　一双如同夜空一样的眼睛，闪电一般，出现在脑海里，只是想不起，那埋着这一双眼睛的脸庞是什么样子。镶嵌在墙壁里的一面水墙里，游动着一只黑色的鱼，如同一只幽灵在海水里飘零，然后在寂静里吐出一两个水泡，随后一声声轻微地破碎，在胸膛里乱窜。
　　手机铃声乍然响起，是初中时一位一起上绘画课的朋友，他向我借画集，大学里有一个绘画展，他希望用我的画册参展。
　　“我已经很久没有画了？”我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继续上绘画课，但是我很喜欢你的那一本，有着一个帅气的小男孩儿的画册。”马克说。
　　“我不知道放哪里去了，已经很久了，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我对他说，脑海里立即回放着所有有关那本画册的记忆，想想真得已经很久了，最后一次翻开看它也已经是六年以前了。记得，它曾经一直放在枕边，后来放在了抽屉里，最后放在了书架上，是了，最后一次看它，是它的一个侧影，夹在一堆书里。
　　“真地很拜托你，我能不能过好这个学期就全靠这次画展了！”马克几乎在恳求。记忆中的马克是一位王子一样的人物，是学校女生们最热衷的追捧对象，而现在，这样一位人物，竟然如此地恳求我。
　　“好的，我会尽力找找看，现在已经晚了，我明天再给你答复！”
　　“好的，非常谢谢你，肖恩！”
　　“不客气！”我回答。
　　夜色已经在窗外彻底晕开，我拿起一件外套向屋外走去。风有些凉，上大学以后，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公寓，妈妈说：“肖恩。你早该去拓展自己的世界了，是我一直拖延着你，上大学后，你就自己在外面住吧，你我都方便！”
　　于是，我给自己找了一套公寓，妈妈还有沈阿姨一起过来帮我重新刷墙，看见那些墙，觉得呆滞而沉闷，于是将屋子里所有可以打的墙都打掉了，最后整个房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空盒子，只是在卧室和客厅之间竖起一面水墙，屋子里还随意地立了几根水柱子。落地窗前，放着一个大浴缸。妈妈不愿意走进我的屋子，她说现代感太强，没有家的感觉，反而像是在作秀。但是，她并不反对我住在那里。
　　我开车横穿小镇，然后来到小镇的边缘，爬过几个山坡，然后在一个凹陷的山坡后，看见一片树林，从树的缝隙里飘出点点灯光，仿佛是黑夜里唯一的几点稀落的星光，妈妈还没有睡，心里生起一片柔和的温暖。
　　“肖恩！”妈妈带着眼镜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书，膝盖上搭着一块毛毯，旁边一杯冷却的咖啡，蒂洛蜷缩在楼梯旁，只有半个扁平的脑袋露在一片昏暗里。
　　妈妈吃惊地看着我，然后从冷却的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容。
　　“马克向我借本画册参加画展，我想应该在家里。”
　　“你吃过晚饭了吗？”
　　“你吃过晚饭了吗？”我看着妈妈反问。
　　“好吧，一个人的日子有时候就是容易过得颠三倒四的！”妈妈笑着，向厨房走去，我坐在沙发上，呼喊着蒂洛，他抬头看我一眼，摇摇地站起来，然后踩着软绵绵的步伐向我走来。
　　“你想吃什么？”妈妈在厨房里叫喊。
　　“随便！”我回答。
　　然后我从蒂洛乌黑透亮的瞳孔里，看见妈妈依靠在门框上的倒影。
　　“怎么了？”我问妈妈，她系着围裙，拿着铲子，依靠在门框上，一脸笑容的看着我。
　　“我忘了，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了！”她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儿，脸上带着深深的歉意。
　　“走吧！带你去吃好吃的，镇子里新开了一家餐厅！”
　　“好！那我是不是要换一件衣服！”她连忙去解开围裙。
　　“不用，你已经够迷人的啦！”
　　“是吗？”
　　“是的！”
　　“好，那走吧，我是不是应该换一双鞋子？”
　　“不用，只是一顿简单的饭菜而已！”我笑着向妈妈走过去，挽起她的手臂，给她打开车门。
　　“谢谢！”妈妈坐在车子的后座说。
　　“为什么？”我隐隐有些心疼，恍然发觉她被人遗忘在这个凹陷的山坡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肯走出爸爸的影子，今天却被我偶然撞见她用力掩饰的落寞。
　　“没什么？”
　　“以后我会常常回来看你！”我说。
　　“你不是每一个周末都会回来的吗？”妈妈微笑着，从后视镜里，看见她侧着脑袋，眼角裂开几条深黑的皱纹。
　　“以后每个星期会多回来几次，沈阿姨不在，我搬走了……”
　　“我正在研究怎么种花，我想在屋子旁边开垦出更大的空地，给自己创造出一个缤纷的花园！”她打断我的话说。
　　“你想种什么花？”
　　“什么花都种，在现有的花圃里拓展一下种类，所有的花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都有她们自己无可代替的美丽。”
　　“可以让我也开垦一块吗？我想种一片向日葵！”
　　“可以，我可以送你一些向日葵种子，但是你得自己种！”
　　“好的！”
　　我带妈妈去吃中国菜，她说那不是她记忆中的味道，但是她仍然吃得开心，我给她到了半杯红酒，她给我说起她遥远的记忆，她曾多次在午夜中惊醒的故乡。
　　“为什么不回去看看？”我说。
　　“回不去了！”妈妈笑着，喝了一口红酒，然后继续说道：“吃中国菜，真不应该配红酒，味道都变了！”
　　“只是两张机票而已！”我回答。
　　“时间的河流走了，即使回去也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回去……，怕那安慰我多年的记忆也没有了！”她笑着。
　　“也许回不去的只是时间而已！时间的河冲碎了记忆，还是可以捡回几个碎片的。”我说。
　　“不回去了！以后你去那里帮我看看，帮我带回一捧故乡的土。人开始回忆过去，是不是已经有了老了的节奏？”她笑着问我。
　　“没有，妈妈不会老去，老去的只是时光！”
　　她笑着点头，屋外的街道空荡荡的，几百远一根的路灯，在夜色里昏睡，我们坐在窗边慢慢地聊，餐厅的老板在一旁的桌子上趴着睡了。
　　回家的路上，妈妈格外地开心，给我唱起了歌：“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我问她，那歌是什么意思，她摇摇头，只是一遍一遍地吟唱。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首《送别》歌，曲调取自约翰·p奥德威的《梦见家和母亲》。
　　我的房间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妈妈会定期清扫，我疲惫地看着天花板，点亮了那盏吊灯，看着灯光在墙壁上摇晃，只觉得寂静，整个屋子太安静。对面的房间，黑隆隆的，屋子里空荡荡的，整个世界都在安静里沉睡。我从床上爬起来，来到书房，一股厚实的沉重扑鼻而来。我蜷缩在窗边的沙发里，想起昨天，昨天和雅克在酒吧喝酒，喝到早上。
　　“我觉得空荡荡的，肖恩！”雅克在五彩灯光里，摇晃着身子，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心脏。
　　“装一些东西进去！”我回答，那时耳边碰撞着乱糟糟的音乐和叫喊声，雅克的脸如同湖面破碎的倒影，模糊不清。
　　“我要装的东西……”雅克盯着我的脸，然后凑过来，严密的酒味扑面而来，我侧过脸去，他在我耳边一字一字地说道：“没有！”然后大笑一声，钻进人群里，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正当我在放空时，一只铁一样的手抓着我的手腕，将我拉进人群，然后是无数的身体在我的周围碰撞着我的眼睛。音乐，昼夜不息，我如同一只倒空了的酒囊，被雅克装进车子里，然后扔在了我的那盒子一样的屋子里。
　　我在黄昏里醒来，脑海里满是破碎的影子，脑袋如同裂开的河床，在疼痛里飘出云一样的记忆。我在迷迷糊糊中，蜷缩在沙发里睡着，醒来，阳光已经爬上了发梢。我睁开眼睛，看着一排排的书架，然后现实的记忆开始升温。
　　我走到书架前，开始寻找那一本被我遗忘在这里的画册。总是这样，当我要找一件东西时，它们便不见了踪影。我走下楼梯，妈妈已经做好了早餐，她看起来神采奕奕，一脸开心的样子，嘴里哼着小调。
　　“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开心？”我坐在餐桌前问她。
　　“有什么让你不开心？”她反问我。
　　我笑着，摇摇头，然后说：“没有！”心却在质疑。
　　“今天，带我去小镇好吗？骑自行车去，我去小镇里卖花，以后你每个周末回来就送我去小镇卖花！”
　　“好！”我希望她出去走走，可以散散心。
　　饭后，我和妈妈一起走进她的花圃里，摘了一些玫瑰和郁金香，还有一些铁莲，她将花放在篮子里，坐在自行车后座，环抱着我的腰，我们从向日葵中穿过，那两排向日葵已经将整个脸旁正对着朝阳。
　　我将她放在小镇中心的十字路口，和她一起坐在街头，看着无数双脚在眼前踏过，她问我最近怎么样。我说不太好，我从来都不和她说谎。
　　“挺好的！”她说。
　　“为什么挺好的？”我不禁有些好笑，以为她没有听清楚我的回答，又继续说道：“最近老是心神不宁，感觉空气很沉重，每一天都过得如同塑料一样虚假呆滞！”
　　“挺好的，这说明你没有丧失对生活的感觉，而且还会总结和反思，人能感觉到痛苦，说明还活着，而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不时有人打断我们的谈话，来买花，每当有人问她价格时，她总笑着问她的客人：“你看这花值多少钱？”
　　“昨天，我和雅克去酒吧喝酒喝到天亮，本想除去心灵的痛苦，醒过来，却发现，身体更加地痛苦！”我说。我看着街对面的一个小女孩儿，她惦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在空气里抓着什么，觉得十分有趣。
　　“这是你的人生，我无权评判什么，只要你觉得好就好！你沈阿姨给我打电话说，她在肖冉学校附近开了一家食品点，得到很多年轻人的喜欢，她过得很开心！”
　　“是吗？我最近没有和肖冉联系。”
　　“怎么啦？这几年，感觉你们没有小时候那样感情深，我以为是因为你们长大了的原因。”
　　“不知道，常常和她无话可说，也就没有想到和她联系，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我眼里盯着街对面的小女孩儿，她妈妈坐在树底下看着她，她始终伸直了手臂在空中抓取着什么。
　　“生活中总是会窜出来很多云朵，你可要擦亮眼睛，肖冉是个比你早熟的孩子。”
　　“明白！”我拿起篮子里的一枝粉红色的玫瑰向街对面走去。
　　“嘿，你在干嘛？”我蹲在小女孩儿身边问她。
　　“你在干嘛？”她扭过头来看着我，说话时，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牙缺，鼻翼两旁长着几粒小小的雀斑。
　　“给你送花，你喜欢吗？”我将花送给她。
　　“喜欢！谢谢！”她伸手接过花枝，脸上露出一丝甜甜的笑容，耳朵上的两根羊角辫，在空中甩来甩去。
　　“你能告诉我，你刚刚一直在干嘛吗？”我笑着问她。
　　“我在抓天上的云呢？”她瞪着一双褐色的大眼睛。
　　“抓天上的云？”
　　“是啊！妈妈不给我糖吃，莫利卡说天上漂浮的都是棉花糖，所以我想抓一朵云，偷偷地养起来，那样就可以天天吃糖啦！”
　　“我叫肖恩，很高兴认识你！”我笑着说。
　　“你可以叫我丽莎，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丽莎一本正经的将小手放在我的手掌。
　　我回到街对面，看见丽莎仍然执着地惦着脚尖抓天上的云朵，我没有告诉她，她永远也不可能摘到天上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