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火烧山林

　　屋外的树像波涛一样响着，没有打更的声音，到了什么时候了，四个人谁也不知道，谁也没问，问了也没有用。
　　突然，主人家的狗叫了起来，大江对岸那平坝上的农家的狗也远远地叫着。一股浓烈的烟味扑进了堂屋，钻进了每个人的鼻孔。
　　“起火了！”柱子赶紧起身，跑进隔壁的屋子。
　　龚老大伸头往堂屋门外看，院子外的树林已经成了红亮亮的火海，那火在山风的驱赶下，往草屋扑来。
　　“快走！”龚老大喊着，学俭兄弟反应过来，抓起椅子上的东西就要往门外冲。
　　“走后门！”柱子一手抱着小孩子，一手拉着大的孩子，喊着打开了后门。
　　“快！”龚老大站在门边，从柱子嫂手里抓过孩子，冲出门去。
　　一行人跑出后门，跟着男主人，拼命往山上跑着。身后，响起了砰砰啪啪的声音，那是草屋燃烧发出的声音。跑过了一片庄家地，男主人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燃烧的屋子。
　　冬季，屋后这一大片陡坡地全是一些浅浅的青苗，把屋子和地后的森林隔离开来。火，追不上他们了。火真大，把那绿色的树叶和那些光光的枝丫瞬间变成了它们登天的塔，火苗在每一棵树的树巅狂舞，喷着红色的烟。风往山上扑着，树巅那些红色的火苗，像被风舞起的红色彩带，它们拼命地向青苗地这边飞来，拼命地要抓住青苗地这边的树林。
　　一行人站在坡地边的树林里，看着地下边的房屋和树林、竹林熊熊地燃烧。火光把房子周围照得透亮。
　　火光里有人影在跑动，学俭喊道：“这些狗日的，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杀了这些狗日的！”说着，学俭就往地里跳。龚老大和男主人，赶紧放下小孩，把学俭扑倒在了地上。学俭挣扎着，龚老大喝道：“别出声！你要学镒跟你一起死？你一出声，他们就知道我们没被烧死。”
　　“瘸子叔？！”学镒也喊了一声。爬在地上的三个男人站起身，往火光里看去，项瘸子在火的后面，他喊叫着，挥舞着手里的树棒，好像在指挥着那些放火的人。火光里的人，拿着火把，在树林里到处放着火，让火在树林里最大范围地燃烧着，好像要让火绕过坡地跑上山来。
　　“快走！火上来就逃不掉了！”柱子喊道，“跟我走！”
　　三个大男人背着小孩，一群人手拉着手，跟着柱子，趁着火光照出的朦朦胧胧的山路，往火到不了的方向走着。走一阵，他们在一山崖下的小平地停了下来。山林大火越烧越猛，这么远的距离还能看到山头冒出的红黑色的浓烟。
　　望着那些浓烟，学俭痛苦地喊道：“柱子哥，是我害了你！”夜色里，柱子说：“这不怪你！只要你们兄弟平安，这几间草棚子算啥？两天时间就搭起来了。这山里，树有的是，草有的是，山坳也多，随便找一个地方就是一个家。”
　　“这些狗日的！就为了抓我，连这些树都不放过？哪天撞在我手里，我要让他们碎尸万段！柱子哥，你家的猪羊没有了，你家的粮也没有了，都是我连累了你们呀！我真该死！我连累了家，又连累了你们，我真该死，真该死！早知道我是这样的倒霉星，我还回来干啥？”学俭蹲在山路上，用拳头砸着他的头，想起了他一路的遭遇。好像他走到哪里，灾难就跟到哪里，连那里的动物和植物都要跟着遭殃。
　　“兄弟！”
　　“哥！”
　　龚老大和学镒拉住了学俭疯狂砸向自己头部的手。
　　“唉！这么多树林就这样毁了！为了抓一个人，就烧掉了这么多树？究竟是我重要，还是这片山林重要？我的命有这些树重要吗？这些人咋这么阴毒？”走着，看着山头的火光和黑烟，学俭痛苦地念着。
　　只有他没想到，其他人都想到了，对于项驼子他们来说，这片山林有什么？烧了，几场雨后又会长出来，而学俭活着一天，他们就不得安宁一天。同样，学俭一路逃难，山林对他的活命之恩，也是其他人体会不到的。学俭看着山林被烧的痛苦，比他被捆绑在火上烤的痛苦更强更重。
　　“没事，这座山坡两边都是悬崖峭壁，是两条深谷；山顶也是二三十米的悬崖，崖壁上没有树。火到了那里会自然灭，不会烧了整座大山的。”柱子安慰道，他以为学俭在心疼这些山林的毁灭，担心整座大山的树林被烧毁，他没法体会学俭和山林的生死经历和情感。
　　走了多久？没法知道。天渐渐亮了，也看不到身后的山火，嗅不到树木燃烧的烟味了。柱子带头，在一个平坝上坐了下来。
　　“龚大哥不是说瘸子叔一直在帮我们吗？为什么他会带人来放火？”学俭低头看着地面问道。这是学俭的疑问，也是这群人的共同疑问。龚老大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群人里会有项瘸子，但是，龚老大相信，项瘸子来，一定有他的原因。
　　“唉！不是没烧着我们吗？没烧着就好，其他的也没时间去管了。瘸子叔对我们是好是歹，我们也没法去追究了，幸运的是，他也好，项驼子也好，我们都远离他们了。或许，我们以后经历的这些灾难还很多，我要做的就是齐心协力，度过灾难……”
　　龚老大说着，声音沙涩，没有了刚响的力量。他以为柱子家很安全，这个地方只有李老爹、瘸子叔和他知道。他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人找到这里来放火，更没法接受放火人中竟然有瘸子叔。难道是瘸子叔故意带人来放的火？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项驼子逼迫的？瘸子叔不是一个怕死的人。学俭学镒兄弟已经出来了，还有什么能威胁他让他妥协于项驼子？
　　龚老大轻轻地摇了摇头，暗自苦笑了一下，算了，不去想了，也没法弄清楚，更不可能回去问瘸子叔了。就是弄清楚了又有什么用？要紧的是逃命。
　　“可是，柱子哥的家没有了，没有了……”学镒也非常内疚和自责，他也觉得是他们兄弟连累了柱子一家。
　　看着学俭学镒的样子，柱子笑着说：“学镒兄弟，你们就别怪自己了。这是命，与你们没有关系。常言说，人生有劫躲不过也逃不过，该受的难必须得受，熬过了就成佛。那棚子烧了也好，如果他们认为你们兄弟被烧死了，那就更好。这样，你们就可以放心地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了。”
　　“走吧，我们一起走，一起到四川我老家去！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去过我们的安静日子。”龚老大看着疲惫的一群人说。
　　“你们走吧。我们就不跟你们走了。这座山我很熟悉，为了卖山货，山周围的镇子我也跑得差不多了。我还是留在这山里吧。”柱子看了看大伙，笑着说。
　　“不行。柱子，你们得跟我们走！有兄弟吃的，就有你们吃的。”龚老大说。龚老大也喊“柱子”，学俭兄弟还是第一次听龚老大对柱子的名字称呼，都惊讶地看着龚老大。以前，学镒只听到龚老大喊柱子夫妇为哥和嫂子，学俭喊的是“柱头”，就是没有听到龚老大对柱子的称呼。
　　“别这样看我。柱子哥的小名就叫柱子。”
　　“没想到。我是看柱子哥像柱头一样结实，就顺口喊柱头哥，没想到喊中了。真是缘分，缘分！”学俭终于笑了，说话有了高兴轻松的味道。他感觉到，要告别了，要和他的救命恩人告别了。自己不能再把愁苦留给他们，自己这一辈子可能再没有机会报答他们了，唯一能报答的，就是给他们一个放心。
　　“原来是这样。我一直奇怪，你怎么一到家就左一个‘柱子哥’右一个‘柱子哥’，我以为你们以前认识。我问柱子你们怎么认识的，他给我说，龚老大会告诉你的。真是缘分呢！”柱子嫂也欢快地说。
　　到这个时候，学俭学镒才算知道了柱子的小名，至于真实的姓名，他们还是没打算问。
　　“那你们一家就跟我们一起走吧。老天让我们成了一家人，我们就不分开了。你们就跟我们走吧。”学镒看大家高兴，看哥高兴，他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不行，兄弟。带着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怎么躲灾躲难？你们兄弟跟着龚大哥到了平安地就行了。这样，李老爹也死得瞑目了。”
　　龚老大又要张嘴，柱子伸手挡住他的话说：“谁也别劝。我今天就把你们送到这里，剩下的路就你们自己走了。等事情过了，我还要到项李镇去看看，你们放心吧，有柱子在，李老爹的坟就有人管理。我的命是李老爹给的，没有李老爹，哪有我这一家人……”
　　学俭兄弟听到柱子的最后一句话，惊讶地看着柱子，他们没有听爹和娘说起过柱子这个人，更没有听他们讲过柱子的命和他们家的关系。
　　他们很想知道，可是，柱子把话题抖出来却不讲故事了。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说：“好了，快走吧！趁天明多赶点路。如果还有那缘分，你们能躲过危险平安活着，你们就回来看看。我就在这山里等你们。事情过去了，我还是会回到那草棚子去的。”
　　“柱子哥，你们就跟我们一起走吧。”学镒看着柱子，请求道，他不放心，他担忧着柱子一家的安全。柱子只是笑，然后催促大家快动身。
　　学镒拉着柱子不放手。学俭拍了拍学镒的头说：“学镒，我们走吧。就让柱子哥留下吧，柱子哥的救命之恩，我们不会忘。就是没有机会再见到柱子哥……唉，这样的世道……我们也为柱子哥栽一根树，让那树像柱子哥一样壮实，那树就是柱子哥。我也会找一片山林地住下来，那森林就是柱子哥的家，看着森林，我会想起你们一家，会想起今夜。我们走吧，学镒。”学俭不想柱子一家同行，他不知道前面会遇到什么。特别是三个孩子，前路的灾难，他们怎么受得了？自己的爹拼命救下他兄弟俩，不就是要传李家的香火吗？如果逃难路上，三个孩子遇到了不测，怎么对得起柱子？柱子一家留在这熟悉的山里，比跟着他们逃难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