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篇14、15

　　十四
　　全部新兵都集中在县城高中，学校暂时成了兵营。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来看钟可的人更是特别的多。武装部长照顾他，给安排了个小屋。钟可的两头父母、妻子和弟弟、妹妹，一大早就来了。还带来亦波一封信。钟可在年前，把要当兵的事告诉了亦波。拆开信只有半页纸。这是亦波一惯的风格。只见写着：
　　钟可小弟：
　　来信收到，迟复为歉。你要当兵，我万万没有想到。老乔我如今从戎三年，仅任士官班长。不是我不想进步，而是环境不允许。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老粗，不懂装懂，固执得很。可就是他们，却决定着我们这些新生力量的命运。意见稍稍说得坦率点，就给你扣顶骄傲自满的帽子。我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要被他们赶出军营。这批人不退出历史舞台，军队建设只能是空谈。如你来得及，赶快改变主意。如来不及，千万以我为戒。只有与上级搞好关系，才能有所进步，有点作为。
　　这些近似反动的黑话，都是老乔我的真心话。决无半点恶意。可能有片面性，仅供小弟参考。看后烧毁，千万别给你我找麻烦。
　　祝好。
　　老兄亦波
　　即日
　　
　　钟可看完，忍不住哑然一笑。这老兄真有意思，“即日”为何日？他专心看信，不知易豪与韶民什么时候已站在身旁。韶民半真半假地说：“我听说这次征兵，是一派当权，个别人操纵，把许多打砸抢分子都塞到部队去了。这可是违法的呀！不过你倒是个例外。”
　　钟可只是笑一笑，不与他争辩。韶民接着提出，一起出去照个像吃顿饭。于是，他们就相跟着走出校门。可跑了几个照像馆都关着门，饭店也不营业。他们在一个背巷里，找到一家羊肉泡馍馆，三人就胡乱吃了一碗了事。易豪说：“现在是你们的天下，我们可不敢多待！”就此匆匆惜别而去。
　　钟可一回来，武装部长就过来喊叫，让到操场集合换军装。屋里还有许多人等着，想与钟可说话。一位邻村的同学，抓住他的手，不住地问道：“你在地方干的好好的，怎么非要当兵去？”钟可边走边说：“我们大队书记邓龙当过兵，说话办事就是与别人不一样。我想沿着他走过的路走一遭，磨练磨练自己。还有一个原因，没给人说过。就是现在地方上这么乱，自己虽然不想跟着跑，可由不了我个人。他们非拉着你跑不行。但跟着跑，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那位同学似乎明白了一点，却也不全懂。只是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
　　
　　操场边已经停了十辆大卡车。换上新军装后，再也不能随便离开。接兵首长一个个点名，重新整队，编成班、排、连、营建制。然后，按命令依次上车。眼看着第一辆车已经发动了。钟可这时才感觉到，真的要走了！要离开故乡故土，离开父母亲人，离开许多知心朋友。
　　他在人头攒动的海洋里，极力寻找着亲人和朋友。但一个也没看到。却看见指挥武斗的总司令，神气十足地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今天他头带雕皮帽，身着军便装，腰里别着一只手枪，想极力显示出自己的地位、威风与神气。他故意与身穿军装的谢政委靠得很近，一面与谢政委低声说着什么，一面朝着满载新兵的汽车频频招手。
　　这时，钟可的喉咙哽咽起来，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止不住地直往外涌。一会儿就泪流满面，视线已经被泪水完全遮住，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钟可就这样坐着大卡车，在海洋般的人潮涌动中，没有看见一个亲人和朋友，无声地却又是泪流满面地离开了县城。从此，他迈上了从军的路程。一路上，他都在默念着作家柳青的一句名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他清楚，离开家乡，走上当兵的路，肯定算是“最紧要”的一步。以后的岁月也充分说明，这的确是他整个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
　　十五
　　正如伟人说的那样，从老百姓到革命军人之间，有一段很长的距离。钟可刚到部队，很不习惯。他特别牵挂亲人，思念朋友，留恋文革前的那段日子。甚至对故乡的每一个沟坎、每一个梁洼与一草一木都十分怀念。在那里发生的每一个有趣的故事，或者平淡的事情，都在记忆中反复重现。他尤其惦记贤惠、易豪、韶民、亦波几位挚友。一有空闲，就给他们写信。他的来信在连队是最多的。但实际上还不到他写信的三分之一。
　　这种状况，持续了近一年的时间，才逐渐少起来。他慢慢习惯了部队的生活，与战友之间也结下了很深的友谊。入伍前的经历，对他在部队的成长很有帮助。他比同期入伍的战友进步快得多。三年不到，就提升为排长。到第四年初，又被任命到政治机关工作。当兵五年，他没有回过家，媳妇梅花也只来过部队一次。现在他穿着四个兜的军官服，第一次登上回家探亲的路程，别提有多兴奋了。
　　
　　火车离凤城还有三个小时，可刚上车的旅客，就都是一口的家乡土话。他这几年在部队，一直说的普通话。现在忽然听见乡音，倍感亲切，马上就有了一种到家的感觉。不由得自己也说成了家乡土话。由此他突然想起，以前村里有个年轻人，外出没一年，回来却撇着洋腔，说是形成习惯了，没法再改过来。看来是装腔作势骗人的。
　　出了凤城火车站，看见不远处有卖凉粉、醪糟和豆沙糕的。马上就想起小时侯，偶而跟奶奶在戏院里，吃炒凉粉、喝醪糟时的情景。止不住走到跟前买了一碗炒凉粉，却怎么也吃不出小时侯跟着奶奶吃的那种味道，心里不免有些惆怅。
　　汽车沿着离黄河不远的土公路行驶，后面不时掀起一片尘土。骑自行车的人们用手遮住脸，边走边骂司机：“开这么快，去赶死呀！”司机见得多了，也不怎么生气。嘴里只嘟囔一句，照快不误。两辆汽车相遇时，才会稍慢一些。就这样，尘土还是毫无顾及地扑向车里。因为车上的玻璃窗，好多都是坏的，根本关不住。
　　汽车到了一个叫后土村的地方停住，有旅客要下车。钟可朝外望去，却看不见中外闻名的后土祠。只隐约瞅见一个模样似楼的上半截，那可能就是有名的秋风楼。他想起皇天后土开天辟地的传说，想起汉武帝改道黄河的故事和著名的《秋风辞》。如此深厚的文化积淀和美丽的传说，如今到了发祥地，却是这样的没有看头。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汽车行驶到方山的东面。镇山石和山神庙一下就跃入钟可的视线。尽管山神庙只是个遗址，他却能想象到它存在时的宏伟，并一下想到许多有关的传说。当年汉光武帝刘秀，被王莽赶得落荒而逃。刘秀单马躲进山神庙，有几只麻雀唧唧乱叫，似乎是说：你不是刘秀是谁，你不是刘秀是谁？刘秀用三个手指捏住，指向麻雀，麻雀立即停止叫唤。一群蜘蛛又立即在庙门上，结起了厚厚的蛛网。追赶过来的王莽见状，误以为刘秀肯定不在里面，就继续往前赶去。刘秀躲过这次劫难，最终当了东汉皇帝。此后，麻雀飞到山神庙，就再也不叫唤。
　　这些传说，钟可在家时，听许多老人讲过。当时没当回事，更没有心思去验证。这次回来他倒想去看个究竟！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还没到家，就会出现这种念头。很快他便明白了，实际上他是想再去体验重温一下，他们几个好友曾经在那里高谈阔论、抒发豪情时的情景。并不是真的要去关心那些麻雀到底叫不叫？
　　在他的心里以至潜意识里，始终装着贤惠、易豪他们几个挚友。他听说，易豪现在已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韶民虽然毕业后未分配工作，但已经在村里当起了兽医，而且在方大圆几十里，都小有名气。亦波已从部队复员到一个大油田工作。贤惠也刚从西省对调到凤城，正等待着安排。
　　
　　回到家里才知道，小弟弟从早上开始，就多次爬到山坡高处了望，等待着他的归来。继母知道他爱吃红豆面条，与梅花一起早把红豆煮好，面条也擀好晾在案板上，只等他一回来就下锅。邻居们知道他回来，都跑来看望。钟可赶紧拿出香烟招呼，他一面吃饭，一面与大伙说话。一拨走了一拨又来，光吃饭就用了几个小时。父母也赶快打发弟妹，把钟可带回的礼物，分送给生产队的各户人家。钟家从来没有这样兴高采烈过，也没有这样扬眉吐气过。从第二天开始，父母就打发钟可，到各主要亲戚家去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