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年夜逃亡

　　学俭和父亲在草棚子里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握着对方的手不愿放下，好像一放下对方就会消失。突然，草门外传来了急促有力的脚步声。
　　“学俭，龚老大来了，他的脚步声我清楚。你跟他走吧。”学俭的父亲松开了握着学俭的手。
　　来人站在了学俭的身后，学俭感觉到了。
　　“龚老大，拜托你了。”
　　“李老爹，你放心。有我在，就有两个兄弟在。”
　　学俭站起身，他转头看身后的人，看不清面容，只看到一个比他高一些的黑影柱头似的立在他面前。
　　“爸，我不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我能走吗？能走肯定跟你走了。我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你了，这是老天对我的恩赐，对我们李家的恩赐。我知足了，我的心愿已了。我和你妈都放心了。”老人吃力地说。
　　“不！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我不走！再走我就不是人了！”学俭在黑幕里低声喊道，他喊声里的狠像外面的黑色一样浓一样重，一样让人可怕。
　　学俭爸躺在黑夜中的竹床上不再说话，龚老大明白学俭爸的意思。他伸手拉学俭，学俭用力甩掉了来抓他的手。
　　“兄弟！听你爸的话！如果在家里能呆下去，能活命，谁愿意流浪？你爸不走，就是在这里等你！他特地吩咐瘸子老爹在街尾守候你，怕你冒然回来，落入歹人之手。走吧。”
　　“歹人？谁？我杀了他。”学俭的声音低，可是充满了杀气，听着让人害怕。棚子里的人都没接他的话，因为谁也不能告诉他，现在的任务就是让学俭赶快离开。
　　没有人回答学俭，学俭也站着没动，也不说话，他已经铁了心要守着父亲，要保护父亲，要保护他的家。
　　沉默了一会，龚老大又伸手拉学俭，学俭一侧身，躲过了伸过来的手。黑夜里，龚老大一愣，他突然想起李老爹的话，李老爹给他讲过学俭的故事，学俭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棍，后来就去当兵了。也知道学俭很倔，认定要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爸，把灯点亮吧。我九死一生回来了，你总得看看我吧……”
　　“你个畜牲！你不想活了，活够了，活腻了？不只是我们不能点灯，就是能点我们也点不起灯了。唉！你走吧，小祖宗！”学俭爸在黑夜里感觉到了两个小伙子的动作，他动怒了。
　　“爸，你让我看看你吧。你究竟怎么啦？你连床也起不了吗？”
　　“快走！”
　　学俭站在原地不动。
　　突然，远处的一声鸡鸣在黑夜里响亮地传来。
　　“快走吧，再迟疑就走不了啦！”龚老大有点着急了。
　　“你走吧，我得陪我爸。”
　　“老子让你陪！”随着话音，一根竹棒咚的一声砸在了学俭的手臂上。
　　“爸？”学俭惊讶地喊起来，他感觉到了手臂的疼痛，这一竹棒砸着的是骨头，他手臂上已经没有肉来帮他挨打了。
　　“走！我求你了，你要让我给你跪下吗？”学俭爸的声音充满着恐惧和痛苦。学俭弯腰抱住了父亲，他一边裹着父亲的被子，一边说：“爸，你起来，我们一起走，我背你走。”
　　“学俭呀，你真以为爸老糊涂了吗？你还背得起我吗？你多少天没吃饭了？快走吧！我已经是废人了。我跟着你们，就一个也跑不掉了。他们怎么会轻易让我走呢，他们还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怎么会让我走呢。”
　　“他们要什么？给他们就是了。”学俭继续裹着父亲，他像用背带背孩子一样，想把父亲放到背上。他没有把父亲拉起来，他自己却一下爬在了父亲的身上，他的身体太弱了，他真的没有力气背动父亲了。
　　鸡鸣声像对山歌似的此起彼伏地热闹起来。
　　“快走吧！项驼子很快就过来了。再耽搁就逃不了！”项瘸子跑进棚子，对着黑洞洞的棚子里着急地喊道。
　　“什么？项驼子？是他？他占了我家屋子？他勾结奸人？我宰了他！”学俭说着就往棚子外走。
　　“龚老大！”学俭父亲喊了一声，随着他的喊声，学俭背上挨了一掌，他软软地倒在了地上。龚老大弯腰抱起学俭，就像提起一包行李，很轻。龚老大在惊讶中把学俭放到背上，背起就往草门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夜的世界里。
　　学俭回家引起的狗叫，惊扰了灯笼大门里的项驼子。他在床上仔细听着狗的叫声，判断着叫声响起的地方，声音从街尾响起，像江里的水一样往他家的方向汹涌而来。然后在他家的门外澎湃一阵就消失了。在狗叫的声音消失的那一瞬间，他猛然坐起：“李家老大回来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项驼子赶紧下床，穿好了裘皮大衣，提着灯急匆匆地走向女儿的房间。
　　他伸手敲了敲门，然后小声地喊道：“丫头，好消息！你开门，爹给你说说，看看你的意思。”屋子里没有声音。他又敲了敲门，又等了一会，屋子里还是没有声音。
　　项驼子伸手推门，门轻轻地开了，他走进屋子。一个女孩，穿着红色的长袍棉袄，披散着头发靠在床背上，脸上罩着厚厚的乌云，她就是项颖。项托子把灯放在窗边的桌上，走到床边，坐在床弦，他伸手摸女孩的脸，女孩一巴掌打在这只手上，这只手缩了回去。
　　“李家老大回来了。他是罪犯，我用这个去和李老头做交换，如果他同意你和学镒的婚事，我就保他的儿子，如果他不同意，我就报官，让他断子绝孙。”项驼子平静地说。他知道，他的行当李老头子看不上，不会和他做亲家；经历了这一番折腾，李老头子可能已经知道了一些他项驼子作为的风声，他更不会答应了。只有用李家儿子的安全威胁，李老头才会答应。
　　“你害人还没害够吗？你住着这房子心安吗？”项颖突然对着父亲怒吼起来。
　　项驼子愣了一会，苦笑着说：“你还小，你啥也不懂。我还不是为了你和你哥，为了你们，我什么都可以做，也什么都可以不做。只要你们高兴就行。”
　　“你为我？你这是为我吗？你一定要害死我才罢手吗？”
　　“我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吗？”
　　“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我什么时候说的话作数了？我说让学镒爹回他们家，你让了吗？你用学镒爹做诱饵，又想用我做诱饵，你钓不到学镒的，更钓不到学俭。你得小心，小心学俭找你报仇，小心程狗贼回来收拾你。”
　　“唉！你咋把爹想得这么坏？为了救你，我能不保住学镒吗？是的，我早就想毁掉李家，可是，为了你，我还能这样做吗？”
　　“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项颖伸手指着门的方向。
　　“好吧。你睡吧，不要伤心了。我就是抢也要把学镒给你抢回来。这项李镇是项家的天下，不再是李家的天下。”
　　“你再害李家，我就去死！”父女俩都不再说话。项驼子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他以为项颖要的只是学镒，他没有想更多更远。
　　项驼子又看了女儿一会，才慢慢起身，提着灯走出了门，站在门槛外，他又回头看看床上的女儿，轻轻带上门走了。
　　学俭和龚老大刚走没多久，项驼子就带着四个人向草棚子走去。项瘸子听到棚子外的脚步声立刻走了出来，一看是项驼子，赶紧站在草门边，弯着腰笑着说：“项老板，你来了。我刚刚过来，过来看看他‘走’了没有。看来等不了几天了。”听了项瘸子的话，项驼子看也不看他，一直往草门里走，他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说：“李老头还不能死，我还有事情和他商量，你得给我照看好了。”
　　“好好好！项老板就是好，那我去给李老头弄点稀饭来，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项瘸子像得到圣旨一样，转身走了。
　　“老哥，你得活着。要拿回你的房子，你得活着，得吃东西。你看你这样子，怎么和我斗？怎么拿回你的东西？”项驼子伸手抹着脸，他脸上有蜘蛛丝。
　　学俭爹没有出声，他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学俭回来了，学俭也弄走了，他放心了。他不屑于和这个人为伍，更不屑于和他斗，连话都不值得和他说。
　　“别装睡了。听说你家老大回来了，我来看看，他人呢？几年不见了，我这侄儿长成啥样了？”
　　“没有回来！”学俭爸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今晚的狗叫得厉害，我就知道是你家老大回来了。他还到我家敲过门，我家的门房看到了他。”
　　学俭父亲听着，没有答话，他计算着时间，想着学俭和龚老大走的距离。
　　“唉！人算不如天算。你家老大和我家老大都喜欢舞那棒棒，就是不喜欢读书。我家儿子投奔了政府军队，你家儿子却去投奔那土司。我儿子立了功，受到了嘉奖；可你家老大……他是叛军呢，朝廷到处张榜捉拿呢。唉！”
　　项驼子又看了看屋子，想找根凳子坐坐。屋子里除了一张竹架床外，什么也没有。一个跟班赶紧蹲下身子，弯曲大腿，项驼子坐在了这条肉凳上。
　　“项驼子，有你这么糟蹋人的？”
　　项驼子笑了，他说：“遇到你这样的主人家，我没有办法，没有一口水喝不说，连凳子也不让我坐。不说这些了，我今天来是为了救你家老大的。”
　　学俭爸讽刺道：“谢谢你的好心。人命在天，我也没法，该他命绝，谁也救不了。不该命绝，谁也害不了。”
　　“别嘴硬了。我家闺女也几天没吃饭了，我来给你商量一件事，你如果同意了，就能救你家老大，也能救我家闺女。”
　　“我还有什么本事救人？你看我这样子还能活几天？你还是回去自己救吧。”
　　“我家闺女看上了你家老二，你如果早答应了，哪里会有这些事情出现？如果你再不答应，就不要怪我不保你家老大了。”
　　“我家老二？我已经家破人亡了，还有老二？你自己去找吧，找得到就是你家女婿，找不到我也没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