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夜回家
作品名称:逃四川 作者:春雨阳光 发布时间:2015-07-22 22:27:37 字数:3487
这天是万历二十八年的最后一天,大年三十夜。
江边小镇的一个角落,寒冷的江风无聊地牵动着茅草棚子的草,把寒气用力塞进草屋里。江水有气无力地撞击着棚子下的崖壁,发出汩汩的声音,像谁在说着梦话。小屋里很黑,没有一丝的光亮。小屋不远处的木楼,在房檐和廊柱上挂着一排朦朦胧胧的光,光透过灯笼变得暗红暗红的,有点阴森。
小镇的喧闹消失了,那些灯光里的木楼也安静了,江也睡了,只有那茅草棚子还发着噗噗的声音。
突然,街上的狗叫了起来。起初,叫声远远的,很稀疏;渐渐的,狗的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骤,越来越烈,好像在追逐着什么。
一个黑影在街上蹒跚地滑动着,他手里拖着一根树枝,偶尔挥动一下,那快靠近身边的狗转身就跑,站在远处对着学俭狂吠。学俭往前,它们也跟着往前,就像它们被绳子拴在了学俭的身上,被学俭费力地拖着。它们的叫声,把它们的扑腾渲染得像凄惨的挣扎。
咚咚咚!咚咚咚!
黑影的拳头敲在那一排红灯笼下的门板上,门板发出沉闷的声音。黑影站在门前,回头看着街上模糊移动的狗影,听着狗的嚎叫。
门里没有反应,黑影又举起拳头敲了三下门,声音仍然很弱。他不时偏头看看门的四周,好像很小心,好像不敢用力。
门慢慢地开了,走出两个人来。
“半夜三更的,敲什么门?要讨饭到别处去。大年三十还要饭!”
说完,那两个人缩进门里,笨重的门眼看要关上,黑影赶紧把半个身子挤进门缝里。
“干什么!滚!”一个人吆喝道。
黑影并不抽身,反而加大了挤门的力量。
“哟呵!还要抢呀!也不睁眼看看这是哪里!”两个人打开门,拖着黑影就扔到了街上。这个黑影就是在大年三十夜冒死闯进项李镇的学俭,他终于逃回来了。学俭虽然是练武的,可是,一路的逃亡,一路的缺吃少穿,一路经受的折磨,已经让他的体力虚弱得像几岁的孩子。如果是平时,这两个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我……我是……”学俭对着慢慢关上的门喊道,话还未说出口,他的嘴就被一只手捂上了。
学俭一惊,他挣扎着。
“嘘——别出声!”是一个老人的声音,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学俭不动了,他慢慢从地上撑起来。
“是我,大少爷!打更老头。”老人轻声说道,“我一听到狗叫就出来看,我一看背影就知道是你。”
“去!滚一边去!你狗日的,连老子都不认识了!”打更老人大声地骂着还在嚎叫的狗。老人一边骂,一边追赶着那些狗,把声音弄得比狗叫的声音还响。这些狗平时就听惯了打更老人的声音,看惯了老人夜晚的影子,它们真的不叫了,都悄悄地走了。
“大少爷,你怎么啦?”打更老人拉着学俭的手臂,手臂全是骨头,没有一点肉。学俭摇晃着,好像站不稳,他紧紧地抓着老人的手臂,好像要靠着老人才能站立。
学俭站了起来,他靠着老人的肩膀,伸手指着灯笼下那扇大门,嘴唇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老人摇摇头,对着学俭的耳朵小声说道:“走吧,大少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小心隔墙有耳。”
学俭愣住了,他张大着嘴盯着老人。“这是……这是我……”
老人又用手捂住了学俭的嘴,扶着学俭离开了灯笼大门。
两个人摸到了草棚子。打更老人伸手撩起草棚子门口挂着的草帘子,对里面小声喊道:“李老头子,大少爷回来了!”学俭一听,站在了门口,他看看天空,看看黑蒙蒙的江,看看刚才那挂着红灯笼的房子,他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黑色的洞里,在这个洞里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理不明白。这个老人为什么带他到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李老头子是谁?是他爹?爹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娘呢?妹妹和学镒呢?
“进来呀,你愣在那里干啥?”打更老人小声喊道。
草棚子里没有声音,没有灯。这个棚子让学俭不安,这种草棚子好像是停放灵柩的地方,死在屋外的人,进不了家门,就只有在屋外搭一个棚子停放尸体。自己的爹……
打更老人一把把学俭拉进棚子里,学俭的额头撞在了竹竿做的门楣上,他一缩头钻进了更黑的洞里。
“瘸子哥,谢谢你。你去把龚老大给我找来吧。”打更老人答应着走了。学俭明白了,刚才带他来这里的是瘸子叔,这个名字是熟悉而又陌生了。黑暗中说话的老人是谁?不是他爹,他爹的声音铿锵有力,亲切悦耳。而这个人的声音小而枯涩,听得人恐怖。
“学俭,终于活着回来了。”老人的声音很弱,很无力。学俭对这声音不熟悉,不敢相信这是他爹。学俭惊愕着,没有应和老人的声音。
“过来吧,让爹摸摸看。你回来做啥呀?就在外面不好吗?”
学俭终于清楚了,这个让他惊愕的声音就是爹的,黑暗中说话的老人就是他爹。学俭顺着声音摸到了竹床边,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学俭却像走了很久才走到父亲的身边。学俭站着,他的手摸到了父亲在空中晃动的手。两双手抓在了一起,都急切地在对方的手臂上摸索着,很快,两双手都停住了。他们都被对方那干树棍一样的手震惊了。
草棚子里很黑,很静,静得只听见草帘子被风牵动碰撞出的声音。
“人瘦了,瘦了。”竹床上的老人说,“还好,还活着,活着就好。坐一下吧。”学俭没有坐,他不知道坐哪里,他怕坐垮了父亲的床。
“爸,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的房子呢?我妈呢?学镒呢?”学俭握着父亲的手,这双曾经丰满的手,也全是骨头了,握着这骨头,就像握着冷冰冰的木棒。
“唉,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曾经谈笑风生的父亲,好像很累,很不想说话,他只是对学俭反复着这一句话。
“爸,我妈呢?学镒呢?妹呢?”学俭也没有别的话,他只是一个劲地问着妈妈、妹妹和弟弟的下落。这么冷的夜,这么黑的天,他们怎么把爹一个人丢在这草棚子里?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刚才把他扔到街上的两个人是谁?那是他学俭的家,他怎么就进不了那门?怎么自己的父亲不是在自己的家里而到了这山嘴的草棚子里?难道刚才那两个看门的,是官府的差役?
“唉,别问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学俭握着父亲的手,跪在了床边。“都怪我,怪我。我不固执地要去当兵,家里就没有事了。”学俭感觉到,是他害了家里。
“你留在家里也挡不住,谁也挡不住。”学俭的父亲说着,伸手摸着学俭的头,学俭的头发很长,很脏,好像大街上那叫花子的头发,腻手了。父亲摸着学俭的脸,那骨头顶着,刺手,刺手的还有那脸上杂乱的胡子。父亲摸学俭的眼睛,眼睛陷得很深。
“唉!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你回来做啥呀,在外面不好吗?”
“爸!”学俭哭出了声。他为自己的莽撞离家而哭,为父亲和家里的遭遇而哭,如果他在家,不去海龙囤当兵,家里怎么会遭受这样的灾难?
“别出声!把嘴闭上!听到狗叫,我就知道你回来了,可能知道你回来的不只是我和瘸子叔。唉!幸好你出走了,不然,可能你和你妈、妹……”老人停住了话,他没有更多的力气来说话了;他也故意收住了话,怕学俭知道他妈和妹的死后去闯祸,他知道学俭是头犟牛。
学俭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收住了哭。但是,他没有注意父亲话里的意思,也幸好他没有注意;学俭只顾着伤心,只顾着埋怨自己,认为他的事情真的牵连到了家人。他没有想到,当初自己的一意孤行,竟然给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学俭,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等一下龚老大来,你就和他一起走吧。他比你大几岁,是经常跑这一条江的。”父亲的话,学俭懂,他也知道自己在家里呆不住,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家竟然变成了一个草棚子。他只是想回来,想看看父亲和母亲他们,然后就乘夜远走他乡,免得连累了父母。他终于在大年三十赶回了家里。他一直躲在山里,等到黑了,镇子上静了,他才摸回家。没想到他已经把家拖累成了这个样子。
“爸,我不走了,不走了。我哪里也不去了。”学俭痛苦地说道。
“傻呀。你必须走。你得保住你的命,你得把李家的香火给我传下去。”父亲的声音很弱,但是很清晰。
“我走了,你咋办?我离家这么多年,没有照顾你和妈。我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不能再走了。我怎么能丢下你们自己活命呢。”学俭的声音也很低,像对父亲说,也像对自己说。
“这是你妈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在你这里断了我李家的香火,我怎么去见那些祖宗?我已经这样了,你留下来也没有用。瘸子叔会照顾我,你不用担心。”
“不,不,不……”学俭一个一个地说着“不”,摇着头,表达着他决不离开的心情。
“这不是讲英雄的时候。死一个人还不够吗?要一家人都死光了才好?这笔账你都不会算?”学镒爹没有提学俭妈和妹妹的死,怕学俭听了更不会离开,怕他去报仇。这个时候,传承李家的香火比报仇更有意义。
“学镒呢?”
“在龚老大那里。”
“有学镒出去,我就不走了,我留下来陪你们。”
“唉!”老人长叹一声,不再说话。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他知道他儿子的脾气,就像当初他离开项李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