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逃避

　　加克玛依低着个脑袋，两眼呆呆盯着石板街，麻木地迈着双脚。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只是这么盲目往前走着。身边无数人身背着满满当当的人参，从她身边边嬉笑交谈着走过，她却头都没抬起来。
　　又是一年九月开山节，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到了城外山岭里采人参，准备回来祭神。放眼望去，街道人声鼎沸，好似春节时那般热闹。
　　她满脑子都是哥哥的话语，还有心疼不已的眼神。
　　“勒克德浑……豪格……爱新觉罗……勒克德浑……豪格……”她在心里默默重复着，忽然“呼”了一声长叹一口气抬起头，瞥了一眼热闹的人群，接着低头，又叹了一口气，默默往前走。
　　哎，如果把勒克德浑的姓氏给换个普通点的，这档子事就没那么复杂，偏偏他就要姓爱新觉罗，她在心里无奈地想着。
　　她又想到豪格，不禁努了努嘴。盛京这地方本来她就没什么朋友，恰拉古丽跟她闹翻后，豪格就算不算她朋友，也算半个朋友啊，要是真听哥哥的，离他们俩远远的，那她真的还不如劝哥哥找个机会一同溜出盛京跑回家得了。
　　但是就算出了盛京，他们能去哪儿？阿开塔贴都不在了，而且只要出了关，只怕那帮灭了他们部落的人要找到他俩易如反掌。
　　“诶，等下子回家你赶紧先把这人参洗了。”一位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的妇女正侧头对一个小姑娘说道，那姑娘肩上扛着个大篮子，篮子上盖了层绿色的碎花布。
　　“知道了，哎哟！”她正侧头跟母亲说话，却一个不小心没看路，踩上了加克玛依的脚，整个身子向前倒去，眼看着一个两三个人参从篮子里滚出来，连带着加克玛依也叫了出来。幸好她还算有点身手，迅速弯下腰扶住了那小姑娘。
　　“没事吧没事吧？”加克玛依从梦游中清醒，忙问道。可那对母女俩都听不懂汉话，只是看着她笑了笑，表示感谢，而后捡起掉在地上的人参。
　　她回头望着那对母女，不禁微微酸了鼻子，而后扭头，继续形同僵尸般徘徊在大街上，这一眨眼，就到了日落时分。
　　傍晚的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特别特别长，可那影子还在缓步前进。她在大街上晃了一天，就是没晃出一个解决的法子来。
　　不管是哥哥，还是勒克德浑，就跟她的手心手背的皮，舍掉哪一个，都会痛。
　　“玛依？”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中，一声略带疑惑的问话在她身后响起，可是她似乎没听到。
　　“玛依！”伴随着勒住缰绳时马儿的一声长鸣，加克玛依“啊”了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还带着些许温度的地上。勒克德浑翻身下马，赶紧把她扶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站起来时，她直接跳起来一把搂住了勒克德浑的脖子，勒克德浑忙伸手紧紧抱住她。
　　“我还想问你呢？你也是够厉害，转半天都转到皇宫附近了！”勒克德浑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加克玛依，顺了顺她有些凌乱的卷发。
　　“啊？”她抬起头，打量着四周，发觉她已经可以隐隐望见大清门前身着正黄旗军服的八名侍卫。皇宫离娜日达大婶住的地方，骑马过来可得一个班时辰！她从中午出来晃悠，就这么不知不觉磨磨蹭蹭到了皇宫附近。
　　望着她瞪圆的双眼，迷茫不已的脸色，勒克德浑不由摇了摇头，嘴角微微一笑。在皇宫累了大半天，看到她可爱的模样，所有的不快都消了干干净净。
　　“玛依走吧，我带你去吃火锅，这附近新来了家回回人厨师开的店，那火锅你肯定喜欢。”说着，他便拉了加克玛依上马。
　　火锅！回回厨师！加克玛依只感觉肚子开始叫得更厉害了。
　　“你别给我夹，我有手！”加克玛依把一大团羊肉涮熟后，蘸了孜然粉夹到了勒克德浑的碗里。
　　“都瘦了这么多还不多吃？”她瞟了个白眼，又朝勒克德浑吐了吐舌头。他跟哥哥一样，也瘦了不少，脸也变小了。
　　“我准备去义州城换防，最近事儿比较烦。”勒克德浑应道，然而还有一半话他没说出来。他只是想先躲开母亲和哥哥，才自请先去义州城换防一阵。今天在皇宫时，他险些又跟大哥阿达礼起肢体冲突。更可怕的是，有时候去母亲那，他也免不了要跟母亲针锋相对一番。
　　加克玛依本来在为勒克德浑夹些酸菜，骤然，她的手僵住，任凭锅里的蒸汽在她的手上化成滴滴水珠。
　　“你要去多久啊？”她低下了脑袋，两眼盯着自己空荡荡的碗。
　　“不会太久，三四个月。”他眼下只想先躲一阵，省的天天自己也不开心。
　　不管怎么着，祖父毕竟是礼亲王，父亲和大伯虽然都过世，可毕竟都为皇上立下了汗马功劳，整个家族威风还在。作为年轻的一辈，自然应该继续努力守着代善家族，而不是像母亲和大哥一样倒戈。眼下，不管是在军营还是进宫，他几乎都要面对鲜少与他说话的阿达礼，这叫他心中更是说不出的不快。
　　他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玛依，伸出左手把她那只在火锅上方悬着的手移开了。她的手心手背上都是热腾腾的水珠。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才该多吃点。别等我回来了，你也变瘦了。”说着，他夹了一大把牛肉到玛依碗里。
　　她心里已然明了，她注定要对不起哥哥了。可不，要不然为什么知道勒克德浑要去换防，她情绪如此低落。火锅那米黄色的汤底在蒸腾，可是她的心可没这么热乎。
　　“好啦，玛依听话，吃饭才是大事，别把自己给饿坏了。”他继续为玛依夹菜，“赶紧吃啦，等会我送你回去，不然你哥哥又要着急。”
　　而今盛京城作为大清国都，相比以前，这夜晚更是喧嚣。杂耍、戏班子、小摊小贩、夜市，叫人看花了眼。
　　可刚刚踏出店，加克玛依差点没一脚在台阶上踩空。幸好身旁的勒克德浑及时扶住了她。如果这一跤摔成功了，她就是今天第三次滑倒。
　　她看到了正在朝她走进的恰拉古丽和罗洛欢，而且眼下绝对是来不及直接上马走人了——恰拉古丽的眼睛对上了她，他俩甚至都走到离她只剩十步的距离。
　　勒克德浑倒是十分冷静，他正准备跟罗洛欢打招呼，却胸口一阵紧，低头一看，加克玛依整个人紧紧转过身来抱住了他，背对着罗洛欢和恰拉古丽俩人。
　　可是又能怎样？都看见了，算了，也只能这样了，不然正过身去，她反倒不知道怎么面对恰拉古丽。
　　“带哪个美人来大吃大喝？不怕大嫂子介怀？”纵然知道恰拉古丽已经看到了加克玛依，罗洛欢还是很迅速地打了个圆场。眼下也只有装不认识，才不会让恰拉古丽和加克玛依俩人都尴尬不已。
　　可他却没发现，恰拉古丽的眼眶里，泪水在打转。
　　“你不说我不说，她就不知道，也就无所谓。”勒克德浑耸了耸肩，下意识抱紧了加克玛依，却发觉她小小的身影在微微发颤。
　　“快点，我们走。”加克玛依在他耳边低语着，这种感觉太尴尬，尽管不必亲自面对恰拉古丽。
　　“你倒是艳福不浅啊？改天你也带我去妓院里好好物色几个。”罗洛欢握紧了恰拉古丽的手，“我带她先去夜市晃晃。”
　　勒克德浑感到一股热乎乎的气息似乎喷到了他的肩膀，那是加克玛依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望着罗洛欢拉着恰拉古丽转过身子，紧忙拉了加克玛依上马。
　　“玛依……”正当加克玛依收拾着行囊时，加合买提推门进来了。她吓得连忙把衣物给扔床上，把箱子盖上，而后冲到哥哥面前，徒劳地想挡住哥哥的视线。
　　可是晚了一步，就在她“砰”一声关上那个小箱子时，加合买提隐隐看见了她的那身正红旗军服。
　　“你想逃去哪儿？”加合买提慌了，连忙抓紧加克玛依的手，声音在发颤。
　　“没有啊，只是随便收拾收拾。”她故作轻松笑了笑，自己却也在暗暗嘲笑自己骗人骗得太拙劣。
　　加合买提无奈地摇了摇头，妹妹的心思他要看不出，他这个哥哥怎么当？他望了一样窗户外正在泛黄的叶子，“恰拉古丽，她还好么？”
　　他知道那天加克玛依偶遇了古丽，却始终没有开口问问她到底怎样了。
　　加克玛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那天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就躲开了，她要能知道，还不成仙了。平日里，她甚至都没有勇气开口向勒克德浑问问，勒克德浑也从来不会主动跟她提起恰拉古丽。
　　“谅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加合买提仿佛猜到了一切，其实他心里已然有数，都闹到了这一步，妹妹怎么还有那个勇气面对恰拉古丽？
　　只是他的心在生疼生疼，过了这么久，还是会疼。他打开了加克玛依的箱子，那一身正红旗的军服，还有头盔赫然出现在了她眼前。除了军服，还有几件换洗的衣物，跟弯刀。
　　“想趁我不在时偷偷跟了勒克德浑去义州？”这点简单的想法，他要猜不到除非他不是她亲哥哥。
　　加克玛依握紧了拳头——她现在真的很想一个拳头往哥哥的鼻子上揍去。
　　“是又咋样？我想跑，你还能把我锁进地牢不成？”她气呼呼地，“砰”了一声关上箱子。
　　“你又动了什么歪想法？老实说吧，少骗我。”加合买提摇了摇头，这妹妹，他决计是把口水耗到干了都劝不住。
　　“想去透气！”她没好气地随口应着，“天天待在盛京城，都没什么能说话的人，你想把我憋死啊？我总不见得真的去找豪格？行，那我跟勒克德浑去义州透透气！”她故作愤怒地嚷着，斜了一眼哥哥，却只是不想让哥哥能看透她的忧伤。
　　她只是想像勒克德浑一样先去逃一逃，她真的很怕再见到恰拉古丽。这回有勒克德浑的怀抱能让她躲，可若是下回她是孤身一人呢？
　　“你想把我憋死啊！”这句话如同马鞭般，狠狠在加合买提的心口上打下了重重一击。有谁知道他也快憋死了？盛京城里，除了娜日达大婶一家可以平日说说话，就只有工匠师傅，他还能跟谁说话去？
　　“玛依，可能的话，你帮我跟勒克德浑说说，我也想跟着。我也不想一直待在这地方。”话出口后，他感到舒服多了，胸中似乎不再那么憋闷，尽管还不知道此行能不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