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疾风劲雨

　　“很好呀！这织得挺好的！”雅吉接过了恰拉古丽递过来的刚刚绣好的绣花枕儿。针线绵密，绘在枕面上的燕子栩栩如生，剪刀似的尾巴似乎在轻轻摇摆，小小的身子正要振翅而飞。
　　“侧福晋……我绣不好……我不大会缝缝补补这活……”恰拉古丽嘴上应着，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只燕子。
　　离开加合买提后，罗洛欢便把恰拉古丽接到了父亲府邸上，这样方便照顾她。府里头还有几个年幼的弟弟妹妹，怎么着都热闹些，恰拉古丽不会太寂寞。
　　雅吉教她学满人的“鸡爪针”，从来没做过刺绣活的恰拉古丽学得还挺快。只是盯着那只燕子，她又开始出神了。
　　“燕子啊，别忘了你的诺言，别变心呀，你永远是我的燕子。”不知为何，她望着那只燕子，觉得，那只燕子似乎在流泪，似乎在对她唱着歌，唱着加合买提曾经唱给她的歌。
　　“大哥哥，你以后一定会娶我？”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她偷偷拉着加合买提，背着阿开塔贴，俩人一同溜到了沙漠边。
　　阳光下，沙粒似乎在闪烁着金光。沙海延绵无尽，就像天空一样。
　　“你说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加合买提狡猾地挑着眉，却一把将她如婴儿般抱起来。
　　“那你直说呀！沙漠和天空可都听着呢！快点！”恰拉古丽“啪”了一声用力一击加合买提的肩膀，故作生气状。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一层黄沙，似乎沙漠也在催促着加合买提赶紧回答。
　　加合买提悄然将她放下，解下了身上的白色布包。
　　老旧的冬不拉悄然出现在了恰拉古丽的视线中，没等她反应过来，加合买提的手指骤然在那琴弦上飞舞。飞快的冬不拉旋律霎然伴随着微风，飞呀飞，似乎在往沙漠深处飞去。
　　“燕子啊，你要往哪儿飞去呀？别飞啦，我的怀抱才是你的家。燕子啊，别忘了你的诺言，别变心呀……”浑厚的歌声跟着冬不拉在飞，尽情地飞，飞得好远好远……
　　“古丽，怎么了？”
　　“噼里啪啦”数声，画面碎成了无数的碎片，雅吉的焦急地拍着她的肩膀，将右手靠上她的额头，显然是想看看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侧福晋，没什么没什么，我刚刚……”古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可她却接近窒息。等她稍微恢复点神志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椅子上，雅吉正在一旁一脸焦急地望着她。
　　“古丽，你从来那天开始几乎就没笑过。”雅吉望着她。
　　恰拉古丽发觉，侧福晋的眼光虽然柔和，可……可那眼神却是万分深邃，显然已是看透了她全部的那点思虑。
　　“侧福晋……”古丽眼睛不觉红了，雅吉忙起身，将她搂在自己怀中。
　　“侧福晋，其实……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更……”
　　“更爱谁是么？”雅吉接过了她没说完的话，这小姑娘的心思太容易看出来了。
　　恰拉古丽没有答话，只是茫然地靠在雅吉的怀里，脑子却一片空白。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只知道每每想起加合买提，她会很痛苦。
　　说罢，雅吉叹了一口气，“你要真是更爱那个叫加合买提的孩子，你又怎么会跟了罗洛欢？你自己别把愧疚跟感情混了，这让你只会更痛苦。”
　　自己对豪格又何尝不是万分个愧疚，只是她一直很清楚，她对豪格毫无半分男女之情，否则，只怕她会跟着姑娘一般痛苦。
　　“额涅，我回来了。”一阵无声后，罗洛欢略显疲惫的声音骤然让恰拉古丽有了点精神，“古丽，怎么了？”望见恰拉古丽时，罗洛欢原本因操练而略显倦色的眼神骤然瞪大了。
　　“你好好陪陪她。”布拉穆·雅吉将恰拉古丽扶起，罗洛欢即刻将恰拉古丽打横抱起，一滴未擦干的汗水悄然滴在了她的脸上。
　　直到踏出了门槛，罗洛欢才恍然意识到还没有跟自己的义母寒暄几句。算了，先安慰好恰拉古丽再说。
　　罗洛欢刚把恰拉古丽放到床上，恰拉古丽原本有些木讷的脸上忽然间恢复了神色。她掏出了自己的帕子，为罗洛欢拭去了额上的汗水。刚刚从军营回来，罗洛欢甚至都来不及退下军装，就这么让汗水闷着。
　　“臭死了你，等下赶紧好好洗个澡。”汗臭中，恰拉古丽努力挤出了一声笑，解开了他脖子上的衣领，为他擦拭脖子上的汗水。
　　罗洛欢没有答话，而是轻轻握住了恰拉古丽那抓着帕子的右手。她的眼睛里怎么这么多的郁郁寡欢？
　　最近大家是都怎么了，怎么个个都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罗洛欢不禁想到早上见到勒克德浑时，他铁着张脸，似乎很是不快。一问才知道他接连跟阿达礼和母亲起了冲突。
　　眼下这一家人似乎在窝里斗，大福晋济海尔和阿达礼俨然开始倒向睿亲王多尔衮，并未坚定站在礼亲王代善这一侧。代善如今不问政事，这本来倒也没什么，只是勒克德浑一直不曾明确显露究竟支持谁，如今弄得跟母兄关系紧张。
　　这年头，似乎谁的日子都不好过，真的是邪门了。
　　“你放开呀，给你擦擦汗呀！难不成你想臭死！”恰拉古丽想摆脱他宽大的手，却看着罗洛欢一点点将那条蓝绿色的，绣了只小羊羔的帕子从她手中抽出。
　　“古丽，我们干一架。”罗洛欢眼神骤然变冷，右手死死握着古丽的右手腕。
　　恰拉古丽双眼瞪圆，而后故作轻松一笑，“疯子吧你，好端端打什么呢？先把汗擦干了，诶，你先放开我的手。”说着，她努力扭动了下手腕，却发觉罗洛欢的左手实在紧如铁链，叫她的手动弹不得。骤然，恰拉古丽不禁打了个寒颤——罗洛欢眼神冷如寒冰，仿佛她是害死自己双亲的凶手。
　　“打不打？”罗洛欢已然不是在问，如同将军向士兵下令。
　　恰拉古丽死死抿着嘴唇，罗洛欢冰冷刺骨的眼神刺痛着她。他这是怎么了？
　　她悄然握紧了自己的左拳，也不知怎的，胸膛里猛得刮起一阵风暴，压抑了许久的痛就这么汹涌而来。在草原上，风暴来的前夕，往往风平浪静。
　　“啪啪啪”忽然好几阵猛拳如暴风雨一般砸在了罗洛欢的胸膛，击得他胸口一阵剧痛。天啊，这姑娘，力气还是那么大，可纵然如此，罗洛欢却是如冰雕般纹丝不动。
　　“我恨你……”恰拉古丽疯狂砸着，她的拳头是巨响的炸雷，眼泪就是从天而降的暴雨，打湿了罗洛欢的衣襟。
　　“你把我的大哥哥和玛依姐姐还给我！”恰拉古丽疯狂喊着，她真的好恨他！她得到了他，可是他把从小跟着她一同长大的发小给夺走了！
　　痛快！罗洛欢微闭双眼，任凭胸口湿成一片。他宁可古丽对他发脾气，也不想看她变成一个完全不会笑的行尸走肉。
　　他要的是那个敢冲着他大喊大叫的哈萨克姑娘，不是一句只剩下痛苦的驱壳。
　　她疯狂砸着砸着，罗洛欢始终纹丝不动，任凭她发泄着。他的胸口很疼很疼，疼得似乎快要裂开，可那拳头还在如雨点般砸下来。她低低的声音却如同怒吼，砸在他的心头上。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张牙舞爪，看着那个小小的拳头就如同炮弹一般朝他不断轰过来。
　　等到泪眼不再模糊时，恰拉古丽似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罗洛欢，我……疼不疼？”她慌了，“我去喊大夫，你等着我。”话毕，她急匆匆穿上绣花鞋，完全不敢看罗洛欢一眼，逃也似得溜出了屋子。
　　他没事，大夫说没受什么伤，只是要小心不要不小心再受到撞击，不然撞断了骨头更麻烦。
　　“疼不疼？”她抚摸着罗洛欢的胸口，“对不起……对不起……”她喃喃自语着，不知道是说给罗洛欢听，还是在说给加合买提。
　　罗洛欢叹了一口气，双手放上了她的肩，悄然在她额头上吻着。
　　“古丽，只要你开心，这点疼没什么。”他将双手环住了她的后背，来自己家里也很久了，她不会笑，连哭也不会了。
　　恰拉古丽抽噎着，强忍着泪水，可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哇”了一声栽倒在罗洛欢的怀里，眼泪又一次如山洪般暴发。
　　才换上的干净衣裳，转眼间又是湿成了河。
　　“罗洛欢，我……我向你发誓……我对我大哥哥已经没有男女情……可……”她抽噎着，罗洛欢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父亲在安慰丢了玩具的女儿般。
　　忽然间，罗洛欢彻底放心了。还好，还好，她没有变心，他嘴角扯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大哥哥和玛依姐姐……就跟我自己亲哥哥亲姐姐一个样……”她絮絮叨叨着，叨唠起了小时候三个人的故事。
　　那时候，大哥哥对她这个邻家姑娘，比自己妹妹还疼；那时候，玛依姐姐总嫌带着她碍手碍脚。
　　罗洛欢没有打断她，就这么听着。
　　“没事的，玛依，他们会回到你身边的。”他将脸贴在了她的额头上，“有一天我会把他们带回你身边，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