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人言可畏

　　“嗒嗒嗒”，马蹄敲击在地面的清脆声没有回音，淹没在了人声鼎沸里。加合买提和加克玛依一同骑着马，准备去帮陶器师傅采购一些制陶工具。最近刀呀、轮盘磨损太厉害，加上最近生意火，光靠原来那些破损的玩意儿继续制陶只怕到最后要赶跑不少买家。
　　好几天了，勒克德浑都不曾来见她。上次在豪格府邸不欢而散后，勒克德浑似乎就跟她怄气了，弄得加克玛依很是不舒服。加合买提也不知怎的，对加克玛依似乎也是不怎么多加说话。
　　加克玛依驾着马，与加合买提并驾齐驱，她不住拿余光瞟着加合买提那张死板板的脸，想张开嘴先打破僵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难道要在这大谈豪格么？算了吧，哥哥就是知道了她那天跟豪格谈天的事儿，不然也不会如此。
　　“玛依……”正当她在徒劳地思索如何打破一下几天的僵局，加合买提先开口了，只是这声音低如耳语，听着不知是在唤她，还是在自言自语。
　　“哥，你终于肯说话啦。”加克玛依眉开眼笑，向他吐了吐舌头，却发现加合买提的微微咬着嘴唇，一会望着前方，一会又转过来瞟她一眼，欲言又止。
　　“哥，你到底说不说话？不说我拿锤子撬开你嘴！”加克玛依感受到了哥哥似乎心中藏着什么话，憋了好多天好多天，可她还是努力作出一副调皮样，只想看到哥哥对自己笑。
　　可是，哥哥，没有笑。自从恰拉古丽“背叛”了哥哥投向罗洛欢的怀抱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哥哥笑过。于是，他们又是这样沉默不语地采购了货物，又一路沉默不语地回到了陶器铺。
　　“来，开饭啦，森巴特尔还没回来，你们兄妹俩先吃，我等他回来再吃。”娜日达早发现了这俩兄妹最近不大对劲，最近时常给他俩制造独处的时候。只是更多时候，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厅堂里的蜡烛亮着，可似乎万分昏暗，怎么样都无法把屋子照亮，像极了哥哥那双越来越没有笑容的眼睛。
　　吃过饭罢，加克玛依径直回了房，吱呀一声关上门，一屁股坐到了自己温暖的床上，开始发呆，可是发呆发着，眼睛开始泛红，鼻子开始不住泛酸。
　　勒克德浑不理她，恰拉古丽跟她恩断义绝，哥哥也不理她了……
　　“玛依，以后要遇上什么想不通的，你可以来找我。”脑子里响起了那日在豪格府上，豪格对她说的。
　　那日，豪格跟她倒也都是像唠嗑一样唠家常，就像许久不见老友一样，至今历历在目。
　　“你性子真的很像克勤郡王侧福晋，什么都不怕。那时她当众被老汗王的侍妾羞辱，结果她居然敢还回去一个耳光。然后你一个小姑娘敢为了勒克德浑来求我放过岳托。”豪格看着她，眼神毫无敌意，嘴角似乎还微微扯起一丝微笑。
　　“肃亲王……其实……其实我真的只是一时吃了点豹子胆……”
　　“一时吃了个豹子胆？”豪格骤然反问回来，“盛京城里的人怎么说我，就算没人来跟我汇报我都能猜出来是什么样。”
　　加克玛依微微眨着眼，心想着：街坊巷子里的那些传闻传得也真是够厉害了，能把一个根本就没那么可怕的人说得比催命的魔鬼还吓人。
　　“你跟她有个地方不一样。我奉命和大福晋哈达纳拉氏成婚那天，她根本没出现。就连岳托第一次娶妻时，她也没出现。她那时候对我们俩都很无所谓。”说到这，豪格不由自嘲了一声笑出来。
　　“砰砰砰”三声轻轻的叩门响，回忆的画面霎时凝固。她从当夜的轻松回到了这个有些压抑的房间，随后“吱呀”了一声，加合买提愈加瘦削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的身影依旧高大，可原先的强壮在一点点消失。
　　眼里的疲惫就如这房间的蜡烛般，刺得加克玛依心里在刺痛。加合买提一言不发地坐到了她的身边，凝视着她。渐渐，他眼神里的疲惫，逐渐涌现了出了怜爱，还有……还有某种加克玛依看不懂的感伤。
　　“玛依……”又是像白天那样，他开口喊了她的名字，却没有下文。加克玛依则凑上前去，凑到哥哥脸前。
　　“哥，别再不理我了。”她耷拉着脑袋。
　　“玛依……”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加克玛依的脸骤然贴上了哥哥的怀抱。加合买提紧紧把她抱在怀里，抚摸着那一头卷卷的蓬发。
　　妹妹怎么就这么大了？而且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呢？偏偏自己还总是能让着她。
　　“你这次一定得听我的，别跟豪格有太多牵扯。”加合买提终于开口了，“你跟勒克德浑在一起，我也认了，可是，爱新觉罗家的这趟浑水你别给我淌到豪格身上去了。”
　　加克玛依想反驳，可是她很清楚哥哥的反应是什么。哥哥会跟勒克德浑一样说“你太傻了”，就算她跟森巴特尔说，森巴特尔估计会以为她疯了。
　　“你们每个人都说豪格是个魔鬼，可你们有几个人真正跟他打过交道？”加克玛依抬起头，轻声说。这话听着，比直接告诉哥哥自己的想法也许会好那么一点。
　　“无风不起浪。”加合买提言简意赅。
　　加克玛依不服气，咬了咬嘴道：“哥，你想想街头上看到那些变戏法的。就算你亲眼看见他变戏法，可你也知道那都是骗人的鬼把戏。眼睛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何况什么道听途说？”
　　“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人人都说盛京城里除了当今皇上，最惹不得的人就有豪格？”加合买提双手紧紧抓住了加克玛依依旧瘦弱的双肩，紧紧盯着那双依旧如孩子般纯真的大眼睛。
　　她也凝视着哥哥，发觉哥哥的脸变尖了，他真的瘦了好多。
　　“哥，就算他坏，可他也有不坏的地方啊！”
　　“那你倒是说说，一个陶器烧得很不好，就算花纹再漂亮，还是个好的陶器么？”
　　“可……”加克玛依努力在脑子里搜刮着所有可以用来反驳的词儿，可是她实在搜不出任何能够反驳哥哥的话语。她知道，她想到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哥哥一句“无风不起浪”给挡回来。
　　是，人人都这么说，人人都说豪格是个连杀死妻子都不会眨眼的魔鬼，可只怕其中，有不少都是“听别人这么说的”。如果真的那么可怕，豪格又何必对她以好友相称？
　　“玛依！”骤然间，哥哥又将她紧紧揽入怀里，抱得那么紧，仿佛在她随时要从窗口溜走离开他。他的下巴紧紧顶着她的发间，呼出的热气轻轻扑在她的发丝上，暖得如同阳光。
　　“玛依！”加合买提的这一声轻唤叫得加克玛依莫名感到一阵心酸与难过。哥哥的声音怎么那么悲凉，仿佛在诀别。
　　高山草原上，冬天里，那一阵阵冷风刮起，声音却是那样凄凉与沙哑。
　　“哥！怎么了？”刹那间，她听到了哥哥的呼吸里夹杂着一声哽咽。她抬起头——哥哥的眼圈红红的。可没等她接着说，哥哥又紧紧将她按进了自己的怀中。
　　隔着衣服，她能听到哥哥的心跳。
　　“玛依，我们的阿开塔贴都走了，现在恰拉古丽也离开了，难道你也想离开么？爱新觉罗家从来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你要有个好歹，我怎么办？”哥哥声音不高，可似乎在朝她低声呐喊，就像无助的孩子一样问着。
　　霎时，她感到一声闷雷在她脑中轰然炸响。从小到大，哥哥对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太好的脸色，他更疼的是恰拉古丽，而不是她这个妹妹。
　　其实，其实哥哥……她不由得伸出双手，紧紧抱住哥哥。哥哥真的瘦了，他的肩膀没有以前厚实了。
　　“玛依，不是我要诋毁勒克德浑，他是爱新觉罗家的人，爱泡多少女人都不成问题，今天也许他对你发下誓言，保不了明早就忘了一干二净。豪格是手握重兵的肃亲王，如果你不小心惹了他，保不了你就是半夜被他手下割喉都说不准。”
　　“哥！”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勒克德浑，“勒克德浑是那种混球么？豪格就算要害我，根本就不用半夜派人进来把我喉咙给割了！光天化日之下随便找个人把我……”
　　“闭嘴！不许说这种话！”哥哥忽然一声呵斥，却是掩不住哽咽。
　　是，她承认勒克德浑只要想泡女人，爱泡几个有几个，可对她，他的情意怎么会假？
　　还有豪格，她在这盛京城里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几乎全是点头之交，豪格可以算是最能说得上话的。
　　魔鬼？所谓，魔鬼，更多时候无非就是一传十十传百传出来的一堆谣言。
　　可为什么，为什么更多人只愿意听凭他人传的风生水起，也不愿相信眼睛亲眼所见？所谓人言可畏，莫过于此。
　　“玛依！你要有个好歹，我怎么过？怎么跟阿开塔贴说？”加合买提低声嘶吼着，双目血红，仿佛像极了一只受伤的野兽。
　　“哥！相信我，我不会离开你！”她靠近哥哥的耳边，低声轻语着。她无法否认哥哥的话，或许这番话，才能安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