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末次会议召开后的第三天，成品仓年终大盘点拉开大幕。今儿这天真给力，没风。冬季没风的天儿就跟没太阳的夏日一样让人心定。人不少啊，该来的都来了。大家相互打着招呼，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不该来的也来了，财务人员每到年底就一贯的忙并且别人还插不上手，她们有理由不参加盘点现场的劳动。但她们居然也抽出了近一半人力，来了俩。这是跟钱打交道的人，平时一上班就一头扎进办公室，要出来除了跑银行还是跑银行，行踪基本上就是两点一线，很少光顾其他区域。所以大家见了她们觉得新鲜。有人开玩笑说：“你们怎么也来了？不老老实呆着帮我们算工资，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你以为我们愿意啊？我们是来干活的，老板娘的话谁敢不听啊！”话虽这么说，其实大多数参与者心理上并不排斥此类集体劳动。这未尝不是一个放松心情的大好时机。集体劳动有时候会有一种说不明白的魅力。说不明白的还有集体劳动本身，就是如何定义。好像不是国家或集体单位所独有，也不是扎推儿一块儿干活儿那么简单。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大音希的成品库，是一幢钢结构彩钢瓦厂房，建筑面积逾五千平方米。厂房的外观主色调为哑光灰，配以墨绿色边框，很潮的视觉冲击。厂房内部紧贴四壁用槽钢、角钢、轧花钢板等材料焊接、搭建起了一个二楼平台，使得实际使用面积增加三分之一以上。
　　诺大一个仓房，里面除了必留的通道，其余几乎所有的空间都布置了“圭”字形货架。货架上摆满了料，即铝型材成品。库存产品若以重量计，没有一千吨、也有八百吨。每支铝材平均重量大约三公斤，库存总支数数以十万计。品种多达几千个，这还不包括形状相同，厚薄不同的产品。盘点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数数儿，搞清楚每个品种的支数。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此外，盘点的另一项任务是把那些存放已久，售出无望的产品挑出来，运到熔铸车间回炉。这是力气活儿。按说大音希是以单定产，客户下多少订单就生产多少，“不见鬼子不挂线”。那么，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库存量呢？铝材生产附加值低，讲究的是薄利多销、以量取胜。象大音希这么一家中型企业，如果放开了做，一天的产量就过百吨。仓库实际上是一个周转场所。做好了不一定马上就被提走，工程进度说了算。资金不到位也提不走，钱说了算，“上帝”也不行。此外铝材生产有它自身的特点。做铝材不比做冰箱彩电或皮鞋袜子，要一台就做一台要一双做一双，每道工序都有损耗，要想满足客户的数量要求，那就得多做。多做的客户不肯多提，扔了又可惜，先放着吧，越积越多。
　　盘点的意义重大，但要完全说清楚也有相当大的难度，弄不好还得跟科学管理扯到一起。估计跟数钱差不多。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人家当老板的总得知道赚了多少吧。反正不会像某些没文化的员工所说的“数它干啥，又不会跑喽！”要想如期顺利完成盘点工作，必须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漆亚贤总经理要求：凡是手头上本职工作可以放放、走得开的人，哪怕几小时也好，不论男女老少统统都要加入。
　　段岚跟刘威末自动结成一对儿，一个点一个记。二人对产品的识别绝对在行，因为这一屋子的东东差不多都是依照他们所画的图样，先开模再经过一系列生产工艺流程加工制造出来的。但是搞起盘点来，二人的工作效率就不敢恭维了。主要问题是注意力不集中。刘威末边点数边评价，优点是什么、缺点在哪里、留有什么遗憾，一堆料数N遍N个结果。段岚则一惊一乍：这个是她画的，那个也是她画的。刘威末说：“你记性这么好，真应该去当间谍。”段岚说：“当间谍好，穿一身黑衣服、戴着墨镜，嘴里还叼根香烟，酷毙了，我愿意。就是没见间谍公司招人。”小叶子过来说：“就你们这进度，过年别想放假了。你们也别在这儿磨洋工了，干脆搬料去吧。这包，用不着了，抬走吧。”于是，二人改行当了搬运工。他们一人一头合力抬起一包料，一趟一趟送往指定地点。在刘威末的诱使下，段岚总是走在前面。她鱼儿游动一般摇摆着身体。这是女性所特有的柔，无声的乐曲。大自然也不乏效仿者，湖面荡漾的波纹、袅袅升起的轻烟、飘动的火焰、风中起伏的麦浪……。刘威末可以堂而皇之、心安理得地观赏这道绝美的风景。
　　谁知搬料这种几乎不动脑子、再简单不过的体力劳动也没那么好干，一起工伤事故不期而至。段岚钻到里面，与刘威末一人一头从架子上往下抬一包料，这包料在重力作用下呈向下的弧形，弧顶把架子最外面一包料给带了下来。段岚面向货架，身后是另一个货架，无处可躲，手中还抬着料，遮挡了视线，那包料落下，重重地砸在她的脚面上。段岚疼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刘威末冲进去想拉段岚起来，觉得不妥，又跑出去喊来了小叶子。小叶子把段岚扶起来。段岚一瘸一拐，路都走不成了。小叶子说：“会不会骨折啊？还是到医院去拍个片检查一下吧。”刘威末对这起事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听小叶子这么一说，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更加紧张了。小叶子是这次盘点的总负责人，走不开。这正是刘威末弥补过失的好时机，他自告奋勇：“要不我送她去吧。”
　　刘威末开着小叶子的车送段岚去医院。
　　“疼吗？”在车里，刘威末很关切地问。
　　“废话，当然疼啦。”
　　“万一骨折就麻烦了，快过年了，叫我怎么跟我大哥大嫂交代啊！”
　　“谁是你大哥大嫂？”
　　“你爹妈啊。”
　　“大哥大嫂也是你叫的吗？他们都六十多了，说不定比你爹妈都大！”
　　“那叫什么？”
　　“叫大叔大婶儿，要么大爷大娘！”
　　“辈分有点乱。”
　　“乱就乱。哎唷。”车身颠了一下，段岚呲牙咧嘴：“你能不能开稳点啊？！都怨你，你要是举高点儿不就没事了吗？！我要你赔！”
　　“怨我、怨我，我陪。过年我不回家了。”
　　“干嘛？”
　　“护理你啊，吃喝拉撒我都包了。”
　　“心术不正！我都这样儿了，你还拿我寻开心。”
　　医院到了。这家医院被叫做“二院”，离大音希不远。似乎每座城市都有“二院”，而且还特别耳熟。人可真多啊，一个个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其熙攘程度不亚于大商场。人们的脸色普遍难看包括医生、护士。脏兮兮的白大褂，远没有电视剧里医护人员所穿的那么鲜亮。人群中，应该有不少陪同或护送病人来的健康人，但已无从分辨。所以医院这种地方最好少来，日子一久没病也变有病了。刘威末跟段岚曾经聊起过各自的理想职业，他们都不嫉妒医生这个职业的稳定性和高收入。
　　这家医院可真够“二”的，布局设计真成问题，拍片在二楼，还找不着电梯。刘威末想让段岚象伤兵员那样搂着他的脖子上楼。段岚拒绝，说“这是个阴谋”，只肯一只手搭在刘威末的肩上。太艰难了，段岚几乎是单腿往上跳。楼梯上有人背着伤者擦肩而过。“你看人家多好。”段岚小声咕哝道。“这容易，我来背你上去。”说着，刘威末把背给了段岚。段岚哪肯：“哎呀，你还当真啊！行了，别假惺惺的了，我才不要你背呢。”刘威末转回身盯了段岚足足有几秒钟的时间，忽然，他一手在背后一手托住腿把段岚横着给抱了起来！段岚惊得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已经到了楼上，刘威末还抱着段岚不放。他找到一张空长条椅，直接把段岚放在了椅子上。
　　“看上去挺瘦，没想到这么沉！”刘威末站在一旁直喘粗气。
　　一个大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男人抱着跑成何体统！段岚有点懵，羞得不敢看刘威末。
　　“你多重？有一百五十斤吧？”刘威末问段岚，有意夸大其词。
　　“胡说、胡说，我才一百一十几斤，是你自己没力气。”段岚辩道。
　　“我没力气？我每天必做俯卧撑30个，你看。”刘威末做了一个健美运动员展示臂肌的造型。“好了，你坐着别动，我去找找地方。”
　　在拍片室，刘威末抢在大夫之前捏住段岚的脚趾认真察看。
　　段岚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捏过脚丫子，脚上疼，心里却直痒痒：“又抱又捏的，姓刘的因祸得福啊！”
　　“还好，没外伤，没有破相。不影响出嫁。”
　　“师傅你好坏啊！”
　　刘威末撤出时顺便在段岚的脚底板上挠了一下。
　　段岚的脚抽搐了一下，疼得直皱眉：“刘威末，你、你乘人之危！”
　　片子出来了。问题不大，轻微骨裂，脚别用力、休息几天，很快就能好。医生没对段岚的脚做任何处理，连药都没开就把他们打发走了。谁说是医生都会乱开药？今天不就遇着了一位好医生吗？医德令人敬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