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春节将至，总经理漆亚贤主持召开了今年大音希管理人员工作的末次会议。何谓末次会议呢？漆亚贤说“这是今年最后一个会了”，也就是说年底前不会再开会了。那么这是一个年终总结会吗？不是！莫非大音希不开总结会？也不是。大音希不但每年都要召开总结会，而且还很隆重，是一个全体员工参加的最大规模的会议。大会议程除了总结以外，还要进行优秀员工表彰。不过，总结大会的召开时间不是在年终，而是在来年春暖花开之时，“五一”劳动节前后。这种时间上的错位安排凸显了漆亚贤作为一个女性企业家的精明。近年来，用工荒、招工难，已是困扰中小型民营企业发展的瓶颈。象大音希这样劳动强度大、科技含量不高、附加值低的生产型企业当然也不会例外。员工队伍越来越不稳定，随时都会走人，有的连招呼也不打。来的时候说得好好的，要走一定要提前以书面形式通知公司，有用吗？过年更是一个重要的关口。春节后能有一半的老员工按时到岗、回来上班就谢天谢地了！有些企业老板想出一个办法，凡是年后回来上班的老员工，每人可以领到一个装有几百块钱的红包。太小家子气了！钱太少，没有足够的吸引力。也有人钻空子，领了红包干几天再走人。所以此举收效甚微。另有老板压着员工工资年后发，但这么做是违反劳动法的。一旦劳动部门追查下来一点便宜也占不着。漆亚贤的做法与众不同，员工工资年底结清、一分不欠。但奖金就另当别论了，奖金一定要在总结大会上发，奖金没写在合同里，这么做不违法。将金的内容包括年终奖、全勤奖、工龄奖、优秀员工奖等，加起来数目可观。谁年后不来上班或者来了而没有坚持到总结大会召开之日，那么就被视为自动放弃奖金。拿了奖金再跳槽呢？行啊，自己看着办。但那时已经过了招工旺季。漆亚贤这一招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然而，私下里却有不少人很不以为然。别以为就你高明，别人都是傻子，谁甘愿钻进你的圈套？不来不伺候还不行吗？许多不明就里才入行的新手，进来干几个月发现其中有诈，实际收入与先前的承诺不符，立马走人。后者于公司更加不利，带薪培训嘛，明摆着为他人作嫁衣裳。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么下去，公司的形象成问题，员工素质会越来越低。后来漆亚贤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总结大会的时间虽未改变，但奖金额度却大幅度压缩。除了优秀员工奖以外，其他的都在年底发了。
　　如果把大音希比作一台运转中的机器，末次会议的召开意味着这台机器就要停下来修整了。但这并不是句号，末次会议距离全体员工放假还有一小段时间。会议的中心内容就是安排部署最后这段日子方方面面的具体工作，比如停产前应该完成的生产进度、应收款回收、设备维修保养、仓库盘点、春节值班人员安排等等。会上总经理特别强调了假期内的安全保卫工作。她把几年前发生的一起公司财产被盗案再次拿出来告诫大家。盗窃案发生在某年春节放假期间，不法分子潜入厂区将一骨碌一骨碌铝棒从围墙扔了出去。此案至今未破，损失无法挽回。今后要坚决杜绝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一截铝棒重达几十斤，值多少钱？漆亚贤看看刘威末说：“你们技术部可以帮忙算一下。”刘威末答：“铝棒的价格等同于猪肉，大家自己算吧。”此言一出，引来笑声一片。每次大音希开会，只要漆亚贤在场，会议气氛比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还严肃。可以说，是漆亚贤降低了大家的笑点。漆亚贤也笑了：“刘工净瞎捣乱！”
　　散会了，漆亚贤跟着刘威末走进技术部。刘威末说：“漆总，你的办公室在里面。”漆亚贤笑了。“怎么？你技术部我不能来吗？”要说漆亚贤还是很爱笑的，也不乏开怀大笑。但是，她的笑常常不能引起共鸣，因为她的下属们都知道她发起脾气来是个什么样子，所以一般情况下没谁敢陪着她笑。
　　漆亚贤坐下，段岚过来要泡茶，被她制止。
　　“刘工啊，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明年挤压车间要换主任，方俊海不行，太软弱、管不好。你觉得是在外面请人好呢还是内部提拔好？”漆亚贤问刘威末。
　　“如果有合适人选，应该内部提拔，这样可为其他员工树立一个榜样。不过呢，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你这不是废话嘛，我问你，那个孟占军怎么样，听说你们是老乡。”
　　“是的，我们关系不错。孟占军当过兵，还有警察背景，搞管理应该没问题，不怕有人闹事。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快说。”
　　“孟占军呢，干这行时间太短，技术上欠缺一点，恐怕难以服人。”
　　除了孟占军，那还有谁呢？漆亚贤把能想到的人都拎出来，一一甄选。刘威末基本上没态度，一味附和漆亚贤。漆亚贤说：“你就会和稀泥。你在广东呆那么长时间，要么你帮忙找一个来。”“没问题，让我想想，如果有合适的人我一定介绍过来。”
　　漆亚贤走后，段岚不干了。
　　“刘威末，你算什么老乡？我觉得孟哥人挺好的，你干嘛说他坏话？”
　　“没有啊，我没说他坏话啊。”
　　“你说了，别以为我没听见，你说他技术不好。挤压能有啥技术啊，挤压机我都会开！”
　　“挤压没技术？你可别妄下结论。无论什么工作都有其中的奥妙。”
　　“少来了。师傅，我是认真的。你平时跟孟占军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怎么到了关键时候你不帮他？多好的机会啊，刚才老板娘说要提拔他，如果你不反对，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带班主任跟主任比待遇差远了去了，你应该知道的。再说了，孟占军当了主任对你不好吗？我们的工作也好做了。那个方俊海窝囊的要命，试个模都安排不下去。好多次我都找孟哥帮忙，每次他都没有二话。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听你这么说，我跟做了什么坏事似的。”
　　“本来嘛。”
　　“放心吧，孟占军是我最好的好兄弟，我不会阻挡他的前程的。”
　　“可你已经做了！”
　　“有些事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当个挤压主任有什么好？”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当主任总比当带班主任好。老乡见老乡背后来一枪。”
　　“哎，段岚，怎么说话呢？有点过了啊，你师傅是那样的人吗？”
　　“但这件事你就做得不对、不地道、不光明。”
　　“越说还越严重了！”
　　刘威末起身离开自己的办公桌走到段岚面前。段岚朝他翻了个白眼不予理睬。
　　“不要激动嘛，岚岚。你说得对，我跟孟占军关系好，好到快赶上你跟我之间的关系了。”
　　“屁，谁跟你好了！”
　　“没想到你这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小丫头看问题还挺尖锐、明察秋毫，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啊。我承认我刚才的所作所为的确有那么点阴暗、虚伪，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为什么？”
　　“我告诉你，但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在我们老家新开了一家铝材厂，广东老板。他们喊我去做副总。”
　　说到这里，刘威末停下来了。他忽然想看看段岚的反应，证实一下自己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的感觉，一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无形的东西。眼前这位年轻女人的容颜不知何时怎么就蜕变为无可挑剔了呢？那隐约可见的雀斑也是不可或缺的。他没有办法把她跟年初那个土得掉渣的农村姑娘联系起来。仅仅一年的时间，变化是颠覆性的。这种变化甚至左右了他的审美观。影视剧中那些耀眼的明星们的座次被打乱。标杆悄然树立，接近他就是接近美丽。这一年，打工日子的沉重、枯燥、乏味、无奈不知不觉间不翼而飞了，时间老人似乎加快了行进的脚步。
　　段岚沉默，目光凝滞，按在鼠标上滑动的手停了，整个人都静止了，似乎连呼吸都停了。
　　段岚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推开刘威末，冲出办公室。
　　房间里剩下刘威末自己，感觉就像正站在讲台上讲课，突然间学生不见了。
　　“刘工，段岚怎么了？”房主任推开门，站在门口，很小声小心地问。
　　“不知道啊，她怎么了？人呢？”刘威末反问。
　　“在洗手间，我见她好像在掉眼泪，是你惹她了吧？”
　　“没有啊。噢……”刘威末迅速转动脑筋，决定编造一个故事：“有张图画错了，我可能说重了。”
　　“哦，是这样，那没事、那没事。”房主任走了。
　　刘威末正犹豫是否去找找段岚，段岚回来了。
　　“刘工，我要辞职，我不想干了。”段岚说。
　　“什么？你要辞职？那我不又成光杆司令了？”
　　“别说了，没意思。你要当老总了，还说这种风凉话，有意思吗？”
　　“谁跟你说我要当老总了？哦，我明白了。是刚才我自己说的。是，是有人抬举我，让我去做老总，不，是副总，管生产的副总。但是，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的。我是那块料吗？管生产就是管人，就我这么一个心肠比女人还柔软的大好人，我能管得住谁啊我。我现在就管你一个兵都管不好，马上就要管跑了。所以，我推荐孟占军去，孟占军有这个能力。所以，刚才老板娘提出要提拔孟占军，我表示反对。我要对大音希负责，孟占军跑了，我还得在这儿做下去。但是，这事还没有最后落实，我又不能跟老板娘明说。你要辞职，好，我……”
　　“你是个好人吗？”段岚打断了刘威末。
　　“怎么，你有异议？”
　　“刘威末，你是一个大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