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入土未安

　　“孩子，你心好，你喜欢学镒，瘸子叔都知道。可你这样苦着自己也不是办法，最要紧的是把学镒爸葬了，入土为安。学镒是会记着你的好，记着你爸的好的！”项瘸子站在项颖的面前，低着头，也像一个仆役站在主家小姐的面前。他不想说，他希望项驼子或者项驼子家出点事，让项驼子遭受报应。想归想，想了这报应也没有马上到，报应没有到，他就得做项驼子吩咐的事情。他看出来了，项瘸子是爱他女儿的，他也看出来了，项瘸子对他这女儿是没有法的。最重要的是，项颖真的对学镒好。他得利用项颖，把学镒爹葬了。葬了学镒爹，学镒兄弟就死心了，就不会跑回项李镇了，李家延续香火不绝种就有望了。李老爷子最大的希望，就是香火延续。正因为学镒兄弟逃出去了，所以，他才不准备活了。
　　学镒爹的死，虽然他怀疑是项驼子害的。可是，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学镒爹从来不要灯的，怎么那天突然要灯了？还让他把灯放在床边他够得着的地方，莫非李老爷子已经打定了死的主意，要项驼子和他一起死，只是他力气小，抓不住项驼子？有这种可能。李老爷子死了，他的两个混小子就安心了；如果项驼子死了，这项李镇就真的太平了。
　　这些暂时不去想了，想了也没用。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劝好项颖，让她逼迫项驼子赶快葬了学镒爹。所以，项瘸子停了一会后接着说：
　　“你这样把身体弄坏了，怎么去见学镒？为了学镒，你得好好活着，得养好身体。你总不能拿一个病身子去嫁给学镒吧？”听到自己说出的“嫁”字，项瘸子自己也抖了一下，怎么想到这上面来了，项颖和学镒才多大？他们都还是孩子呢。可不往这上面说，怎么能拉近项颖和学镒的感情，怎么能让项颖铁了心来帮学镒家？说吧，就这样说，反正两个孩子好着。
　　“学镒爹遇上这场灾祸，那也是命！是命我们就得认！他有你这样的孩子敬孝，也是学镒爹前身修来的福。学镒爹的死，可能是我上街给他买吃的时候，是他自己弄翻了灯烧着的，他身子不能动，怎么逃？”项瘸子本来想说有你这样的儿媳妇敬孝，可是，真的别扭，两个孩子只是友好，还没有结婚呢，那样说……项驼子会怎样想？于是就把话改成了“你这样的孩子”，这样说得体。
　　项颖静静地听着项瘸子的话，她虽然不敢相信项瘸子，因为他怕项瘸子也是她父亲收买了的，可她还是静静地听着，从项瘸子的话里搜寻着她需要的东西，比如学镒的消息，可是没有听到，她听出的是他父亲还没有安埋学镒爹的意思。想到这里，项颖突然打断了项瘸子的话说：
　　“爸，你还想把学镒爹放多久？你的心思谁不明白谁不知道？你真以为学镒和他哥都那么傻吗？弄他们走的人会轻易让他们回来吗？行行好吧，让李老爹入土吧。爸，我求你了！你已经在作孽了，不要再害人了。你就为我哥积点善缘吧。难道你真的不怕报应在我和哥身上吗？”项颖知道他是女儿，父母虽然爱她，可是分量不够。她把哥搬了出来，希望能说服父亲。她更希望代替学镒好好安葬了他父亲，这是她唯一能为学镒做的事情了。看着父亲犹豫，没有答应的意思，项颖心里一急，跪在了项驼子面前，放声大哭起来。身体虚弱的项颖，跪着，哭着，突然晕倒在了地上。
　　“他爹，你真的要逼死女儿吗？安葬个人就那么难吗？你留着一个死人做啥呀？”项颖妈看到女儿晕倒，突然从门口跑了进来，一边弯腰扶项颖，一边哭喊起来。
　　看着晕倒的女儿，听着女儿母亲的呼喊，项驼子无奈地摇着头。对外人他可以狠，可以毫不手软，可以不择手段，可是，对他自己的女儿，他就只能忍着，只能迁就着，即使她把他的计划搅乱了。他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子女吗？如果孩子没有了，他做这些还有什么用？项驼子弯腰扶起女儿，掐着项颖的人中，看着项颖醒了，他一边抹着项颖脸上的泪，一边心疼地说：“好吧，爹答应你，不等了。李老板有你敬孝，也算你有心了，对得起李家了。”
　　项颖被母亲搀扶着，又坐回了板凳上。看女儿没事了，项驼子转身走了，他要去处理学镒爹的安葬之事了。他不敢再拖了，看到项颖那样子，他怕了，真怕再拖一天，项颖真的就死了。他知道，这孩子倔，已经很久没有睡觉，没有好好吃东西了。
　　项瘸子跟在后面。走到门口，项瘸子站住了，等项驼子走远了，他才回头看着项颖小声地说：
　　“孩子，保护好身子，学镒需要你好好活着，需要你有一个好身体。将来给李家生一群大胖小子，那就是对李家最好的报答。大妹子，学镒是个好孩子。如果老天不绝他，项颖跟着学镒，真的是……如果真的是那样，你们两家结下的冤仇就可以一笔勾销了，你看……”项瘸子看出来了，项颖虽然还是一个孩子，可她对学镒真的好，不然，她怎么会在已经是她家的屋子里给学镒爹设灵堂？怎么会这样铁了心逼迫她父亲？他也看出来了，项颖母亲真的担心项颖，她和项驼子都担心学俭兄弟的报复。他说出生娃娃的话，说出勾销两家冤仇的话，既是为实现他的计划增加砝码，也是真心为项颖好，为两个孩子好。要是没有程守训带来的这场灾难，两个孩子多幸福啊！
　　项颖妈对项瘸子的话不在然，可是项颖听了项瘸子的话，却一下愣住了，愣了一会，才猛地点了点头，含着泪答应着。项瘸子的话一下点醒了项颖，死不是赎罪，不是报答李家。最好的赎罪和报答，就是跟着学镒，跟李家生一群娃。这个时候的项颖，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经历了这些事，她已经有了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思想。
　　见项颖听懂了他的话，项瘸子放心走了。他加快脚步追上了项驼子。项驼子一边走一边说：“唉！等不到学镒兄弟，连个日子都没法看，就这么葬了李老板，有点不甘心呀！”
　　项瘸子知道驼子“不甘心”的意思，但是，他不能戳穿，他不能死，他还得活着保护学镒兄弟。刚才看了项颖，他觉得他又多了一副担子，那就是保护好项颖，这是一个好孩子，将来真的能和学镒……于是，他迎合着项驼子说：“这灾祸年头，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呀！能入土就不错了！李老板能遇上项老板，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项驼子找先生看了阴地，也选了一个出殡的日子。
　　晚上，他走到灵堂边，坐在门口，看着灯光里朦朦胧胧的项瘸子说：“埋了也好，免得你再受苦受累。你这段时间瘦多了。项颖变了，开始吃饭了，我回家也不仇视我了，今天她也睡了一个好觉了。还是你这瘸子叔有办法。”然后，他说了埋葬的地点和下葬的日子。项瘸子一听呆住了，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日子？项驼子不能亲手杀了学镒兄弟，就用这法子来害学镒兄弟，他真的不知道项颖爱着学镒？他应该知道，这两个孩子一路上学一路回家呢。知道还用这么阴毒的手段？他真的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不顾？
　　项瘸子想说出他的想法，劝劝项驼子，做事不要太毒，小心报应在孩子身上。可是，他知道，项驼子是铁了心要灭李家。一个连女儿的命都可以不顾的人，还听得进劝吗？唉，他项瘸子尽力了，听天由命吧。但愿老天保佑，但愿项驼子选的凶地和凶日子害不了学镒兄弟。
　　看项瘸子发呆，项驼子叹口气说：“没法选呢，学镒学俭兄弟的生庚八字都不知道。”项驼子已经找人问清楚了学镒和学俭的生庚八字，才选了这样的地方。他以为项瘸子不知道，其实项瘸子很清楚。项瘸子想道，这个阴阳先生也会遭报应的，不行好，却帮恶。
　　学镒爹出殡了。项驼子出钱，请了几个李家穷家后生做孝子。十六人的抬匠队伍，一长串的吹鼓手，曾经接受过李家帮助的人跟在棺材队伍后面，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在项李镇的街道慢慢地行进着，走出街道，走向江边的路……
　　项瘸子走在送行队伍的前面，抛撒着纸钱。他的心一直悬着，一直被揪着。他已经没法为李老板的死而痛了，他一直害怕学镒兄弟出现。
　　项颖也在送葬队伍中，尽管她母亲和父亲都不让她来，她还是来了。她怕学镒突然出现，遭了她父亲的毒手。她来，帮学镒送他父亲；她来，是要保护学镒。如果她父亲敢对学镒下手，她会拼死相护。只是，她对阴地之类不懂，她也不知道她父亲给学镒爹选择了什么样的地方，她只知道，把老人安埋了就好。
　　送葬队伍里，项驼子也静静地走着，走得很慢很慢，这是他安排的行进速度。在这速度里，他在期盼，期盼他要做的事情能在这最后的时刻成功。他真希望，突然有人跑来，突然有人走近人群，突然有人在他的耳边悄悄地告诉他好消息。或者，学俭兄弟突然出现在送葬队伍边，这些抬棺材的人，都是他请来的打手。二三十个人还收拾不了两个毛头小子？
　　可是，没有他希望的消息出现，也没有他希望的人出现。一直到把学镒爹的葬礼结束，学镒兄弟都没有出现。是他们死了，还是他们真的看穿了他项驼子的计谋？难道他撒下的这么大的网，竟然网不住这两个小子？
　　“哼！我就不信你们不出来。入土为安？我就要让你们入了土也没法安！”想到他给学镒爹选的葬地和出殡的日子，项驼子在心里说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