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最清冷矜贵之物
作品名称:雨霖铃 作者:亓格格 发布时间:2015-07-19 12:11:11 字数:4056
车子刚到马路的转角处,身后就传来了很多人的大呼小叫声,老曹停下,玉瑶回头一看,是大哥和刘管事、余妈妈等人正在追来,心里暗叫不好,催促老曹快走。老曹哪里肯走,等着玉康他们到了跟前。
“你给我下来!”玉康的脸煞白,大声叱喝玉瑶。
玉瑶将手提袋到胸前双手抱紧,摇头,说什么也不愿下车。
“老曹,赶紧拉着六小姐回家呀!”刘管事提醒老曹。老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劲地点头,顺从地掉转车头回家去。
玉瑶知道是自己去南京请愿的事情泄露,但不知是谁告发她的。
正在这时,她看见了书豪的车子从身边缓缓地驶过,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冲她笑嘻嘻地打招呼,玉瑶撅着嘴巴盯了他一眼:江书豪,一定是你。我讨厌你!
书豪见刘家大门口一大群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从车窗探出头来,同玉康远远地微笑着打招呼,瞧见玉瑶也冲她笑,却换来了她怨恨的目光,书豪蹙眉,不解,司机已经将车子驶过了刘家门口。
老曹将黄包车直接拉到了台阶下。台阶上站着父亲,祖母等人。
“你今天要去干什么?”父亲扶了一下眼镜,厉声问。
玉瑶眨巴眼睛:“上学呀!”
“胡说,这几天学校都在罢课,你是去哪里上的学?”父亲又问。
玉康过来一把夺去玉瑶的手提袋,站在父亲下面的台阶上一阵好找,翻出了许多银元,钞票和金裸子,摊在手中给父亲和祖母看。
“上学带这么多金裸子干什么?”这回换了祖母问话。
“买——东西。”玉瑶低头垂着手想糊弄过去。余妈妈怕玉瑶被责罚,赶紧过来将她拖拽着回房间。
身后传来祖母叮嘱下人的声音:“谁也不许放她出门!”
玉瑶想着自己的那个秘密通道,可余妈妈像个影子似的跟了她一天。等约定好的时间过了,玉瑶彻底地放弃。一整天都没有心情,心里惦记着三哥,他是不是已经和他的同学上了火车。失落地抬头看着头顶的水晶灯,对着房间嘀咕:我就想逃离你,可你为什么总要困着我,束缚着我。
楼下一阵喧哗,玉瑶开门跑到楼梯口,看见三哥玉贤和大哥玉康在大厅里争执。
玉瑶猜想大约是三哥玉贤也被找了回来吧,遥遥地向着三哥投去同病相怜的目光。
“就是因为你们都明哲保身,我们的国家才一点点地将大好的河山丢掉,民众才一个个沦为亡国奴……”玉贤在大厅里叫唤着,声音穿透了整个屋子的每一块砖瓦。
“就算我们让你们去,政府也不会让你们去的。”玉康和风细雨地说着,“早就有人来通知我们了,说你们今天要乘火车去南京。我们都知道了,政府会不知道?今天去南京的火车全停了——你们想去也去不成的。”玉康的语气颇有点看热闹的口吻,一抬眼看见了站在二楼的玉瑶,仰头对她说,“你倒是出乎我们的意料噢,要不是余姆妈去查看了你的首饰匣子,我们还真不知道原来你也去凑这个热闹了呢?”
玉瑶眨巴着大眼睛,明白了,原来告密的人是余妈妈,并非是书豪,那我早上那个眼神是错怪了他呀,可惜书豪被她无端责怪还不知情呢。
玉贤不再与大哥辩驳,灰溜溜地上楼来,路过玉瑶身边深深地叹气。
玉瑶和玉贤一起坐在窗前,半天没有说话。
“玉瑶,可惜了你的那篇檄文。”最后玉贤似乎想通了,不再跟自己过不去。
这天傍晚细雨霏霏,被禁足在家的玉瑶央求祖母许久,这才允许她到门前散步。
玉瑶撑着一把淡蓝色的西湖绸伞慢慢地走出公馆,细雨随着寒风断断续续。她走了好几个来回,路灯纷纷亮起,父亲的车子开进了大门,满心失落地往家走。
书豪坐在车里,正望着窗外蒙蒙细雨发呆,前方一把淡蓝的绸伞在这个萧条肃寒的夜晚给了他视觉的一道彩色,使得他眼前一亮,侧头看见伞下的玉瑶正停步注视他。他冲她淡淡一笑。
司机杨志明在前方不远处靠边停了车。
“怎么啦?”书豪问。
“嗯,你不下车?我瞅着六小姐好像在等人呢?”
“不了,回家吧。”书豪低头,他怕自己下了车,又要生出许多的感触来。心田早已经有一颗种子破了土在茁壮成长,为了防止它长得太快,窜出心门,他不得不将心门紧闭,刻薄残忍地不让一缕阳光进去。
杨志明启动车子,车子缓缓驶向大门。
玉瑶见书豪的车子靠边,满心欢喜地向着车子走近了几步,正等着书豪下车,不料车子又开动了,径直往江家的大门里进去。
玉瑶一直傻傻地站着,手中的伞已经全湿,她的心也被淋湿变得泥泞起来。远远地看着江家的大门重新关上,她才失望地转身往家走,脚步拖沓,手中的伞无力地垂了下来,伞上那几片写意的紫色花瓣也像是在落泪一般,细雨撒在头发上,细密的小水珠落在头发上在路灯下亮闪闪。
突然一只温暖的大手从身后伸过来,握住了玉瑶拿着伞柄的手,将伞举了起来,高高地悬在玉瑶的头顶,一双深邃的眸子,一声悦耳的轻唤:“玉瑶!别淋雨!”
玉瑶仰头望着他,眼眶湿润。书豪另一只手轻轻地在她的头发上拂动着,拂去那些细密的雨珠子。
努力的想假装潇洒,想躲开你温暖的眼神,可我嘴巴的硬朗抵不过心的柔软;我回避着你,却又忍不住回头来见你。书豪刚才一下车,掉头往这个方向来了,他的脚步只听他的心,只听她的召唤。
“我想跟你说——抱歉!我还以为是你告诉我家里人的……”玉瑶垂眸。
书豪细细体会,明白了玉瑶的意思,笑了:“我早知道你们去不成南京,那天我就想告诉你,可你没有给我机会。”
蒙蒙细雨撒到绸伞上,那片片紫色的花瓣因为雨水的滋润变得水灵剔透,有缘相见,有缘相识,有缘相聚,却不知是否有缘相随。
…………
三哥玉贤叛逆,而且勇敢,他可不管父亲,大哥如何劝说,他依旧执着于自己的理想,该干什么依旧做什么。父亲动了怒,他还是我行我素,停了他的零花钱,他也不管,不是向玉瑶拿,就是去恩奶那里嬉皮笑脸地要,再不然就直接去找大嫂。大家拿他没有办法也就放任他了。
随着形势的严峻,玉贤成了忙人,三天两头见不到人,有时候又在家呼呼大睡。玉瑶喜欢这个三哥,羡慕他,常常怨恨自己怎么不投胎做个男儿。
她呢,吵闹了几回,家里还是不放她去学校,眼瞅着临近春节,学校放假,玉瑶也懒得再闹了。常常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家转悠,心情一度低落。
这日上午,阴沉沉的天空中飘落雪花,玉瑶拿着一本《绝妙好词》想去花园走走,见到朵朵洁白的雪花,她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廊下,仰头欣赏着,一手将书抱在胸前,一手伸到门廊外,想接住一朵炫美的雪花,可惜上海的雪触手就化,瞬间就被掌心的温度暖成一颗晶莹的水珠。玉瑶乐此不彼,她的手却因此变得冰冷。
大门徐徐开启,两辆黑色汽车缓缓地驶进,碾压着地上的积雪,停在门前的空地上,玉康下车,弯腰请下一位高大的男子,两人冒着雪边走边寒暄。
来人叫陈旭东,刘家大门开启的时候,他隔着车窗、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远远地看见站在门廊下宛若天人的玉瑶:琼肌皎皎,美目盼兮,柔荑纤手,上身一件珊瑚色芙蓉花锦缎丝绵小袄,下身一条绣彩蝶的深色长裙,珊瑚色衬得她面如桃花,她嘴角扬着笑,正将手伸在空中。
陈旭东看得呆了,随着刘家大少爷玉康的脚步慢慢地向那佳人走近,玉康说了些什么,他几乎没有听见,不是他无礼,而是他的所有思绪都被那道绝美的风景吸引。他认出了她,心中蒸腾出一股暖流,胸口藏着的那块美丽的绢帕也该是这样的女子才能拥有。
余妈妈走到玉瑶身后,为她披上一件白色水獭皮披肩。
“大少爷!”余妈妈欠身向走上台阶的玉康和客人问候。
玉瑶继续旁若无人地接着雪花,看着雪花在她手心凝聚成水珠。
“陈先生,这是我小妹——玉瑶。”玉康彬彬有礼地为陈旭东介绍,“玉瑶,玉瑶!见过客人——这位是陈先生。”
玉瑶的视线从雪景中收回来,冲着陈旭东点头微笑,看了他一眼,轻柔地说:“来,伸手!”
陈旭东虽然不知为何让他伸手,但还是听话地将手掌摊开伸到了玉瑶面前。
玉瑶将自己手心中的一颗大水珠倒进了陈旭东的手心:“此乃世上最清冷矜贵之物!”见这位客人虽说用掌心接了水珠,却是满脸的不解,玉瑶又说,“它不愿承受世间一点半星的纠缠,宁愿化为水来结束自己!”说完嫣然一笑,扭过头,继续仰头看着飘然而落的雪花,又伸出她的纤纤素手去。
陈旭东的视线一时无法从玉瑶身上挪走,手心里盛着那一颗大水珠,它轻轻晃动着,刚才玉瑶冰冷玉手的触碰,令他悸动心颤。
“啊呀,真是的。”玉康在一旁见了嗔怪玉瑶,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放到陈旭东手心里,将那颗水珠擦去,“呵呵,陈先生,请勿见怪,她就是这样。里边请!啊呀,今年冬天怎么这么冷!”
陈旭东还来不及可惜那水珠,刘家大少奶奶和钱氏夫妇迎了出来,将他迎进了客厅,到了温暖的壁炉边。
“陈先生,我不会介绍错的,他们刘家的真丝在上海,乃至中国都是最好的。”钱先生是这次生意的中间人,陈旭东先找得他。钱先生在日本人的一个商会有个不大不小的职位,陈旭东找到他,令他受宠若惊。说起丝织品,自然就提起了与他们关系不错的邻居刘家。于是经过钱氏夫妇的牵线搭桥,陈旭东和刘家谈起了生意。
陈旭东告别了冒雪相送的玉康,车子出了刘公馆的大门,回头看见了马路上那一抹珊瑚色,他让司机停车,下了车傻傻地站在那里注视着。
玉瑶撑着那把淡蓝色的西湖绸伞在大马路上散步。此时树梢,房顶,路面上已经积了一层白雪,虽然还不能将这世间的一切都变成白皑皑,显出斑驳之色,玉瑶倒是很享受。雪花在眼前身边飘舞着,出神的时候,仿佛自己在渐渐地升腾,颇有些云里雾里的幻美感觉。她轻轻地迈着步子,怕破坏了地面上的素白。
陈旭东站在雪里,头发早就湿了,他干涸的心却被眼前甘冽的清泉润泽,那些被冻结在土中的微生物开始复苏。他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觉着就是这样远远的注视,远远地凝眸也是温馨,直到玉瑶向他走来,到了家门口,冲他微微点头,消失在边门里,他才回过神来,坐进车里。
玉康和陈旭东一起走进大厅,小客厅里传出钱太太的拍手欢笑声,大约她今天手气好。
“我们家友梅也只有这点小爱好。呵呵。”玉康引着陈旭东往客厅里走。
不声不响地闪过一个人,把正在交谈的玉康和陈旭东小小地唬了一跳。原来是玉瑶,穿着银灰色锦缎夹袄,外罩一件镶白色皮毛的湖蓝色锦缎丝绵背心。两条麻花辫差不多快散了,光着小脚丫从楼上下来,旁若无人地疾步进了父亲的小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