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南京请愿

　　时光如东流逝水，红了枫叶，香了丹桂。玉瑶坐在车里，面前是老曹的背影，一片斑驳的梧桐叶随秋风卷入车内，落到她的怀中，捏起叶柄，拿在手中转动着：“老曹，你相信吗——就是一片叶子也是有情怀的。”
　　老曹听不懂，只是在前面憨憨地笑着：“六小姐，你是读书人，这些只有你懂！”
　　玉瑶笑着不再言语，她伸手到车外，一阵风吹来，她松了手指，那片梧桐随风飘去，玉瑶扭头看着它从空中翻动着，落到地面，又随风跃起来，像是在舞蹈。
　　马路上报童在大声吆喝今天的新闻：“下五家子大屠杀！”
　　玉瑶请老曹稍作停留，买了一份报纸。老曹一边拉着车子，一边问：“六小姐，报纸上又说什么了？”
　　玉瑶看着报纸上的新闻，说不出话来，心中一阵阵的酸楚。
　　“出什么事了？”老曹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玉瑶。
　　“朝阳下五家子村惨案……大屠杀持续了6个多小时，全村80多户400多口人，被杀害378人，房屋全部烧毁。惨案发生当天，除外出者，现场逃得活命者仅有11人……”玉瑶读了其中的一段给老曹听，老曹的脚步停了片刻，又继续，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的富有活力了，变得沉重拖沓。
　　“他们就不是人！”半响他忿恨地来了这么一句。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玉瑶低头折着手中的报纸，对折再对折，直到叠成了小小的一块，再也无力扭折为止。
　　“六小姐，难不成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国家真的就打不过这些小日本子？”老曹想不通，玉瑶也想不通。
　　来到了校门口，玉瑶发现同学们的神情也同她一般低落伤感，走进教室，一片寂寥，一改以往嬉笑打闹，大家都在沉默。
　　玉瑶悄然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将手中的报纸再一次摊在面前，又仔细地默读了一遍。这时钱先生神情哀伤地走进教室，他比往常来得都要早。
　　“同学们，这个惨案，大家怕是都已经知晓一二了吧？”钱先生看着眼前这些如花年纪的学生们，落下泪来，一个大男人竟然当着这么多小姑娘的面落泪。
　　下面隐约传来了女孩子抽泣的声音，一时间悲伤的氛围如突然而起的深秋的浓雾，笼罩着大家，许多人哭了起来。玉瑶的泪也滑落下来，她真正伤心的哭没有声音，只有成串的珠子快速地从脸上滚落。
　　“我们不做亡国奴！”有同学喊出声来，引来大家的高呼，玉瑶正难受抽泣，喊不出声来，她听见了别的教室传来同样嘹亮的声音。
　　秦先生猛地回身，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白露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的手停在黑板上许久，最后忽地收回手，转过来，再环顾一周他的学生们。他夹起书本扭头离开了教室，留下这些苍劲刚毅的字，也留下了自己的背影。
　　第二天来了位临时代课的先生。此后，玉瑶再也没有见过他。她曾多次想起这位先生，她美好地想象秦先生如今在干一些正义和充满勇气的事。她期盼着身边能多一些英雄，渐渐的这位秦先生在玉瑶的记忆中开始变得高大和富有光芒。
　　放学后，黑板上又多了八个大楷——滔天罪行，罄竹难书。
　　…………
　　时局越来越紧张，走在大街上，时不时地能听到人们高呼着口号游行，五颜六色的传单飞到头上，身上……玉瑶心里暗暗担心，如果祖母哪天走到街上，看到这样的乱象，是否又会将她关在家里——那个在她老人家认为最安全可靠的地方。
　　这天放学早了，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没有见到车夫老曹，玉瑶决定自己走回家。她喜欢这种自由的行动，可以随心所欲地看、想，不受旁人的打扰和约束。
　　走了几个街口，玉瑶发现前方很是喧闹，想必是哪个社团又在游行吧，很多人举着长长的标语，如今但凡有这样的活动，这些标语的内容都是宣传抗日的，又看见人群中有好些的学生样的人。玉瑶驻足看了一会儿，觉着此路暂时是不会通顺了，想着转身拐弯到了另一条偏僻的弄堂里。
　　正走着，突然被阴暗墙角伸出的一只大手抓住胳膊。玉瑶吓得刚要尖叫，嘴被捂住，那人将她拖去他的胸前紧紧地禁锢着。
　　玉瑶的耳边一阵短而急促的呼吸声：“小姐，帮我！”声音低沉微弱又痛苦。
　　玉瑶紧张的一个劲点头，恐惧像浓烟瞬间笼罩着她。身后的人慢慢地松开了手，她缓缓回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戴着一顶黑色的礼帽，遮住了脸。玉瑶看不清他的五官和表情，却见他靠着墙角弓着背，左手捂着腰藏在西装里。
　　玉瑶深呼吸一下，镇定地上前，小心地掀开了西服的一边，那人的手指间正汩汩地流出鲜红的血。
　　玉瑶马上从书包里掏出一块手绢压到那只流血的手上，她有点慌乱，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鲜血从一个人的身体里流淌出来。
　　“小姐，帮我摇个电话吧。”那人抓过玉瑶的手绢捂住腰，声音越来越弱，素雅的绢帕很快就红了。
　　玉瑶眨巴眼睛飞快点头，她正想着为这个人做点什么，可以帮到他。
　　那人伸手大手搭住她的肩，将她拉到身边，附耳说了几个数字：“电话通了，你就说‘影子出事，在3号’。”
　　玉瑶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一个劲点头，认真地记着那串数字和那句话。
　　“快去！打过电话——别再回来。”那人轻推了玉瑶一把，身子向后仰，躲进墙角的阴暗里，抬眼看着站在光亮里的玉瑶。玉瑶却看不见他的脸。
　　“那——你怎么办？”玉瑶害怕，手在微微发抖。
　　“快走——”那人身体靠着墙一点点下滑，无力地坐在了地上，身后的墙上一抹醒目的血迹。
　　玉瑶转身跑出了小弄堂，快速来到大街上，就近找到了一个电话亭，摇了那串数字，电话通了，对方一声“喂”，玉瑶也“喂”了一声，说了受伤之人教的那句话，对方就将电话挂断了。
　　玉瑶站在电话亭边，整个人因为紧张和恐惧在颤抖，呼吸急促，不知接下去该怎么办，心里为那个受伤的人万分着急。真是奇怪，刚才的事有多危险，可自己却对此充满了猎奇心。她骨子里期待着冒险。痛苦和幸福，快乐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的体验叫刺激，她期待着自己去冒险，去感受刺激。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看着游行队伍从自己的身边过去，地上留下许多的纸片，在风中飘动，在车轮下被碾压。
　　冷风吹来，她定了定神，决心把这件事藏在心底，对谁也不能透露一点。回到家门口，车夫老曹和余妈妈正苦着脸，脖子伸得很长，见到她安然地回来，两人同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老曹弯着腰，一个劲解释他没能接到她的原因。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玉瑶看到余妈妈和老曹也是很亲切，刚刚经历了激动人心的事，可她不能说。
　　余妈妈接住她的手袋，突然盯着玉瑶身后的衣摆不出声。
　　玉瑶扭头一看，衣摆上有几处血迹，染在淡蓝色的衣服上很明显。玉瑶也不解释，快步上楼，大嫂友梅正从楼梯上下来，来不及打招呼，回到屋里换下衣服。余妈妈追了进来，满脸紧张地拿起衣服，查看那些血迹。
　　“怎么啦，小姐，哪来这么多血？”余妈妈的声音都在抖，她照顾着玉瑶的生活起居，知道不是那种血迹，这样一来，她更是担心。
　　“哦——我的同学今天流鼻血了。”玉瑶撒了谎，难不成跟她讲刚才发生的事，那还不把她吓个半死。
　　“哦，这样呀，吓死我了。”余妈妈撸着心口，心脏开始平复到正常的跳跃。
　　“这事就不用跟我恩奶说了。”玉瑶一边穿衣一边叮嘱。
　　余妈妈的头点得如小鸡啄米。
　　一宿玉瑶都没有睡好，她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个受伤的人：他是干嘛的？他为什么会受伤？他现在怎么样了呢？那个电话是什么组织的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呢？一定是好人，他让我不要再回去，一定是怕我有危险吧。南无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他。
　　直到天色将亮，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刚睡下不久，余妈妈就来叫她起床。害得她一整天都没有劲。好不容易等到放了学，出了校门，她想去那个小弄堂看看，见到了门口等着的老曹，她又犹豫了。
　　“六小姐，这世道可真乱呀。”老曹拉着车，一个魁梧壮实的背影，“昨天学生游行的时候，说是有人动刀动枪呢。”
　　玉瑶猛地坐直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眼前闪过昨天那个受伤的人，顿时紧张起来，故作镇定地问：“怎么回事呀？”
　　“说是有人跟几个东阳人干起来了，当时场面一片混乱，谁也没有看清。”老曹也是道听途说的。
　　玉瑶想着昨天那个人说是什么“影子”，对了，一定不会是他。玉瑶的心里乱极了，发生的一切又让她觉得像是在做梦。
　　后来学校里也在传这件事，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玉瑶暗暗地激动了一段时间，这事很快就淡出她的记忆。在这样的乱世中，每天都有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可怕的，紧要的，有趣的……能转移人们视线的事情层出不穷。
　　…………
　　天气越来越寒冷，学校里有很多学生秘密的参加了学联。她们将其他学校的一些活动信息带来，同时也鼓励大家一起去参与。
　　这日，玉瑶一进教室，同学们就围上来，悄悄地告诉她，近期学联将组织学生上南京请愿，声援北平青年12、9抗日运动。
　　说着还打开了巨幅的请愿书，玉瑶在上面看到了密密麻麻的签名，当然也看见了同学们的签名。玉瑶拿出钢笔，毫不犹豫地在上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玉瑶，你的字真漂亮，你如果愿意，还可以为学联，为抗日做更多的事情。”那位齐耳短发的组织者用意气风发的目光注视着玉瑶。
　　“我愿意！”玉瑶渴望加入他们的队伍，她的骨子里充满了冒险的勇气。她期待英雄的出现同时，也期待着自己身体里迸发出英雄气概。
　　…………
　　黄包车到了家门口，遇见了三哥玉贤和家祺，他们正在墙边嘀嘀咕咕，见到玉瑶停下来保持着安静。玉瑶下车走到他们面前，不屑地说：“我都知道，学联正组织学生去南京请愿。”
　　玉贤向周围张望一下，轻声地嘱咐：“不许在家里说！”
　　“我也在请愿书上签名了，我也要去南京！”玉瑶说完这话，看了眼玉贤和家祺惊讶的表情，顿时神气地昂首进了门，大步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会儿，玉贤推门进来：“玉瑶，你开玩笑吧！”
　　“真的，我明天还要去中学联里帮着写标语呢。”玉瑶从手提袋里取出书本，拿出一卷纸，递给玉贤：“瞧，这是我写的一篇檄文！”
　　玉贤徐徐打开，默念着眼睛放出光来：“写得好，写得好！玉瑶，你真是位不栉进士呀！”
　　说着大声地读了起来：“……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家祺也推门进来，他凑到玉贤身边，看着这篇檄文，半天没能合上嘴：“玉瑶，再抄一份，我们明天带去大学联。”
　　“好嘞！谁人研墨呀？”玉瑶在桌前摆开架势。
　　“你真的也要去南京请愿呀？”家祺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那还有假。”
　　“我来！”两人争着过来，一起看着玉瑶用苍劲的楷体在一张大纸上抄录了一份。
　　“我保管。”家祺鼓起腮帮子向着纸上的字吹气，小心地卷起，握在手中告辞回家。他兴冲冲地小跑着进大厅，撞到大哥身上，赶紧将那卷纸藏到了身后：“大哥，你在家呢？”
　　“鬼鬼祟祟地做什么？”书豪早已看见了他手中的纸卷。
　　“没有呀？没有呀！”家祺摇头，侧身想上楼回房去，背后的纸被书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去。
　　“大哥！”家祺伸手想抢，又怕将它扯破，只得任由书豪举得高高地看着。
　　书豪看着这篇激情澎湃的声讨文章，上面那些中楷字娟秀爽利，猜测：“我猜猜——这些字像是女子的手笔，不会是你，也不是玉贤写的……难不成是玉瑶？”他有点吃惊，愣在那里。
　　家祺趁机收回了这卷纸，小心地再一次卷起来。
　　“家祺，你们这段时间可要小心呀，千万别乱来！”书豪提醒小弟，近来因为这个席卷全国的请愿示威运动，他又多了些担心。
　　“有数！大哥，我这么大了，有数的。”家祺逃似的跑上了二楼。
　　书豪想着那篇檄文，忍不住佩服那位娇滴滴的玉瑶小姐来。眼前又重现出在紫藤花下见到她的情景，如啜醇酒。
　　…………
　　今天因为等父亲晚餐时间比往常迟了很多，餐桌上父亲严肃地警告玉贤，说是这段时间不许胡来，玉贤一个劲敷衍点头，不时地冲着玉瑶挑眉毛。
　　吃完饭，出了餐厅，玉贤悄悄地对玉瑶说：“他们老是盯着我，哪知这里还有一条漏网的有才之鱼。”玉瑶听了别提有多开心了，很少听到三哥如此夸赞她。
　　“你有钱吗？明天我们大学联要捐款呢？”玉贤问。
　　“有。”玉瑶上楼给了玉贤一些，她平日里几乎不花钱，所以倒是积攒了一些。
　　“过几天你们也要捐了。”玉贤藏好钱，“还要留一点，等去南京的时候用。”
　　“不急，钱没有了，我还有金戒指啦，金镯子啦……金裸子都有好些个呢。”玉瑶清点着自己的那些值钱物件。
　　“你还是富婆呢？改天可得支援我哦。”玉贤转身开门出去，在门口遇见了余妈妈。
　　玉瑶拿起梳子梳辫子，余妈妈进来，不住地打量着玉瑶。
　　“怎么啦？”玉瑶从镜子里看到余妈妈的异样问。
　　“没事，没事！”余妈妈顾自己去整理床铺。玉瑶小跑着来到了马路上，心情大好，她抬眼望着那些路灯，觉得今夜，它们的光特别明亮，马路牙子边许多的梧桐枯叶被风堆积在一起，玉瑶不时地从马路牙子上跳到这些落叶上。
　　“今天玉瑶小姐看起来有点不同往日呢。”身后传来书豪的声音。
　　“呵呵……咦，黑豹呢？”玉瑶张望着书豪身后。
　　“我已经带它溜达过一圈了。”书豪微微蹙着眉，神情严肃。
　　“哦，那你怎么又出来了？”玉瑶问。
　　“等一个人。”书豪看着玉瑶那富有朝气，青春的脸。
　　玉瑶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变了，被柔情替代：“为了——我吗？”
　　书豪点点头，也站在马路牙子上，一只脚踩着落叶，叶子发出被粉碎的声音。
　　玉瑶不明就里，心里一阵窃喜，一种幸福甜美的感觉涌上了心头，她走近书豪，脑袋轻歪想靠到书豪的肩上。
　　书豪觉察到玉瑶的小企图，伸出食指抵住她的脑袋将她支开：“我看过那篇檄文了，是你写的吧？你是不是也去什么学生联了？”
　　玉瑶一听书豪说的是这件事，心情顿时低落，可以想象接下去他定会像父亲、大哥那般反对，于是低头不语。
　　“玉瑶，你一个小姑娘别去凑热闹。”书豪低头看着玉瑶，语重心长地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玉瑶毕竟还是个孩子。
　　“玉瑶，你不懂——很多东西，你都不懂……”书豪的话还没有说完，玉瑶已经扭头跑了，跑回了刘公馆。
　　…………
　　夜深人静，玉瑶一直在假装睡觉，终于忍不住起身，开了灯，拿出一只小提箱，蹑手蹑脚地收拾了几件衣物，从首饰匣子里取了几颗金裸子和一些银元。她又犹豫了，提着小箱子明天怎么出门去，不说别人，余妈妈这关可怎么过。她考虑半天决定不拿箱子，不带衣物，多拿点钱放在手提袋中。安排妥当后她才上床睡觉。
　　一觉醒来，发现阳光已经直晒了，于是赶紧起来，快速地梳洗后下楼，没有见到玉贤，一问，得知三哥天还没有亮就出门了。玉瑶哪里还有心思吃早点，直接要老曹送她去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