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篇5、6
作品名称:诗酒年华 作者:吴润涛 发布时间:2015-07-18 15:57:29 字数:3918
五
钟可真正感觉到的天下大乱,还是一九六七年。
春节一过,从上到下开始夺权,相继成立起了革委会。钟家大队是贫协主任当了革委会主任。但出乎钟可意料的是,那个被邓龙撤职下台的张有才,竟当了副主任。贫协主任没文化,过去就不爱管事,实权就由张有才掌握着。原来的干部也不说免职,先靠边站着再说。钟可对这样的安排心里不满,但他没有发言权,只能干生气。
钟可自然也挂了起来,每天随着社员一起出工。一天,当了副主任的张有才把他叫到大队,让他与其他两个青年一起,整理邓龙的“反革命罪行材料”。他本来就看不惯张有才的德行,对他当副主任还装着一肚子的怨气。现在又让他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他当即表示反对。可张有才已不是原来的张有才,他拍着桌子,大发起雷霆来:“你真是个铁杆保皇派,下次批判邓龙,必须连你一起批判!”
邓龙知道后,托人转告他:千万不要再硬顶,参加也有一定的好处,他们这样胡闹的日子,肯定长不了!钟可这才违心地参加了。但钟可压根没想到,这时的大队革委会,竟然开了个小灶。
中午,张有才竟带着他们去小灶吃饭。饭菜挺讲究的,主食是炸的油饼,既有好几盘凉菜,还有几个小炒。桌子上放着一壶酒。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当时农村很穷,社员哪能看得惯这样的挥霍。钟可像做贼的一样,只吃了一个油饼就走了出来。张有才却一直吃喝到天黑,才醉醺醺地离开。以后每天中午,都是如此。钟可不想去,尽量地躲。几个年轻人也不好意思去,张有才就干脆不再叫他们。独自一人自斟自饮,过起了当年地主老财的神仙日子。
材料实在是难写,他们耗了十几天,仍然没有进展。张有才发了几次火,也不顶用。最后,他给大家出主意,照报纸上的抄,只要有帽子就行。钟可他们觉得,这倒是个懒办法。于是,空空洞洞地扣了些大帽子,才算交了差。
革命再要紧,夏收谁也不敢耽搁。农村暂时平静了一些日子,但秋收秋种却是马拉松,县里和公社的两派还是斗得不可开交。这时县上来了解放军三秋工作队,要求两派必须停止争斗,全力以赴搞三秋。县里也给钟家村派来了两名工作队员,革委会又把钟可叫去,让编几个文艺小节目,配合三秋工作。钟可忙了几天,编了出来。其中一个短剧叫《误会》,说的是两派群众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消除隔阂,齐心协力抓革命促生产的事。
谁知两个工作队员鸡蛋里挑骨头,说这是把严肃的阶级斗争歪曲成“误会”,公然宣扬刘少奇阶级斗争熄灭论。许多年轻伙伴本来就对这俩人有看法,说他们违背上级指示,一下来就宣传派性,现在又在胡说八道,干脆也给他们写张大字报。
钟可头脑一热,不假思索就写了起来。他没有写什么别的内容,只抄了毛主席《愚公移山》上的一段话:我对两个美国人说,要到解放区是可以去的,但要定一个条约。倘若你们偷偷摸摸到处乱跑,那是不许可的。
写好后,几个青年人就把所谓的大字报。贴到他们住的门上。结果第二天,真的就把他们吓跑了。伙伴们都兴高采烈,只有钟可心里很别扭。觉得这完全是断章取义,是一种下作的手段。这是钟可在文革中,写的第一张大字报,也是唯一的一张大字报。
张有才遇见棘手的事,总忘不了钟可。一天,又把钟可叫来说:“红总县东分部(就是武斗队)让我大队出一名领导去当政委。我看你就挺合适。今天准备一下,明天就去报到。”钟可明白,这是派不出别人,才想到了他。这种事是万万去不得的。但又不能直接拒绝,只能称病拖延。张有才心里不高兴,却又找不出什么问题。从此,钟可真的患了头疼病。一见风,头就疼得受不了,而且眼前总有个黑点在晃动。于是,他轻易不出门。要出门,头上就包着个白毛巾,俨然成了一个地道的老农民。
不想县武装部却发了通知,要求全县基干民兵每周抽两个半天,进行集中训练。训练要做到“四个统一”,即:统一指挥,统一科目,统一时间,统一服装。琴秀是民兵营长,钟可是专职教导员,这都是邓龙在台上时定下的。公社武装部长又专门开会,重新明确了一次。这样以来,钟可又有事做了。与琴秀一起搭班子,他非常乐意,也就积极主动得很。他收钱买服装,找木工做木枪,请复转军人教练,具体组织安排。一段时间里,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忙录着,成天也不着家,。
六
县上的派性斗争愈演愈烈,不断升级,胜负也不断发生着变化。县城分红总与红司两大派,影响得全县上下都有了派别和观点。先是徒手交战,后来就用起了红缨枪,再后来竟扛上了长枪。一会儿是红总掌着权,一会儿又是红司夺了权。不过谁也不承认自己是保守派,都自称造反派,指责对方是保皇派。
除过民兵训练,钟可还是躲在家里称病,对派性的事一概不问。可时间一长,免不了就心烦意乱。他常怀念起文革前的那段时光,似乎觉得那是他的一段政治蜜月。在那近两年的日子里,他与易豪、亦波、韶民一起学习、讨论和创作,后来与贤惠又几乎是形影不离。这两年,他完全变了个人样。不仅个子高了许多,而且长了很多见识。他深切地感到,自己多一半的知识,是出了学校门后才学到的。
易豪分到一所小学教书,在县西的黄河边上,离家有近二百里的路程。一天忽然跑来看钟可,才知道又被调回县里,在原来公社高书记的手下干事。高书记如今了不得,是红司的二号人物。两个好朋友到了一起,本该说些知心话的。谁想没说几句,竟大吵起来。原来他们不是一个观点的,各持己见,互不相让。钟可本来早已不介入派性了,但遇见了对手,就由不得自己,又激动起来。易豪到底懂事些,先停了下来。钟可才觉得有些失礼,忙着转变话题。
其实易豪这次来,是专门向钟可通风报信的。公社会计季德仁如今也是红司派。但在相里公社机关,红司是少数,只有两三个人,还都是些不得人心的二百五。季德仁最近有个想法,要从钟可头上开刀,突破贤惠失踪的问题。贤惠失踪一事,开始闹腾了一阵,没弄出个结果。当时县上的当权派还管着事,就以不是正式干部为由,不予追究,做了了结。季德仁现在又翻出这件事,纯粹是公报私仇。高书记是个正派人,也知道季德仁的底细。得知此事后,一边劝阻季德仁,一边派易豪给钟可报信。
钟可听罢,特别激动,就指着易豪的鼻子说:“你看你们红司里,都是些什么人!净网络了些牛鬼蛇神,乌龟王八!”易豪不焦不躁地说:“那我与高书记呢,也是季德仁那样!实话告诉你,高书记与我过几天就要开路了,名义上去搞外调,实际上是不愿陷得太深。如今的形势,我们谁也左右不了。但总可以管住自己,不要去干坏事。干坏事总要得报应、受惩罚的。你还是防着一点,有思想准备为好。不过,也不要太紧张,或许高书记已经劝住了季德仁。”
送走易豪后,钟可心里更加烦躁。他翻出贤惠留下的那张纸条,反复地看,来回地琢磨。越看越想越思念贤惠,她现在究竟在哪里?在干什么?生活有无保证?安全与否?这一切自己都不得而知。钟可决定今晚给贤惠写一封信,明天就去贤惠家。如果能打听到详细地址,他就去西省跑一趟。如果打听不到,就托他们家人把信转去。
钟可想到这里,就立刻动起笔来。他拿出信纸,在上面写了“贤惠”两个字后,突然又停住了。别看他与贤惠如此亲密,但还真没给她写过信。原来给易豪他们写信,开头都称“亲爱的挚友”。按说也应用这种称呼,但贤惠是个女的,用“亲爱的”似乎不妥。只写名字吧,又难以表达他们之间的深情厚意。再说他们还有一层姐弟关系,这层关系把他们之间连接得更加密切。贤惠在他面前,有时姐长姐短的。他虽然心里十分认可这个姐姐,可从来没有当面叫过她一声姐姐。现在写信应该郑重地唤贤惠一声姐姐。
于是,钟可就在纸上接着写上“我的好姐姐”。下面该写什么呢?他觉得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问题要问,有许多事情要嘱咐。同时还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情,要向她倾诉。
钟可情不自禁地先回忆起这几年的愉快交往,但写着写着,眼泪就涌了出来。因为这些都成了过去,随着运动的开始和贤惠的失踪,一切都不复存在。接踵而来的是各自的落魄,是苦苦的思念,是无奈的煎熬。眼泪打湿了信纸,模糊了字迹,搅乱了思绪。他无法再接着写下去,只好扯掉这一张,重新开始。
重新写的时候,钟可反而觉得没有必要写那些缠绵的情感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关键的问题是了解清情况,并让她有所准备。在这种思路的指使下,只写了不到半页纸,就没话可说了。他回头看了一遍,干巴巴的如同一纸公文、一篇告示一般。钟可奇怪,自己怎么笨得连信都不会写了呢!思前想后了半天,不得而知。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是心情问题在作怪。他需要好好地冷静。
钟可还没有学会抽烟,但现在却想到了抽烟。他记得哪个抽屉里,好像有半盒“羊群”纸烟。于是就翻箱倒柜地找起来,终于找见了。但纸烟已经快成了空的,一支烟能顶少半支。
他点燃了一支,还没用劲吸,火就几乎烧了自己的眉毛。没吸两口,一支烟就完了,他只好把几支烟接在一起吸。连他自己也奇怪,从来都不抽烟,今天怎么就想起要抽烟,而且抽起来是如此的美妙。抽了一会儿烟,他似乎已经知道该怎么写了。于是就伏在桌上,奋笔疾书起来。
钟可仍然是含着热泪写的,但他控制着,泪水一直挂在眼眶上,没掉下来。他也是一气呵成的,没有停顿,也没有丝毫忧虑。没怎么觉着就写了满满四张纸。直到落笔时,还感意犹未尽。他回头再看时,总体上很满意,只是读到其中的一段,脸不由得滚烫起来。这段话是:
我爱你已经很久很久了,也很深很深了,但一直没有勇气向你表白。这次出乎意料的突然分离,给了我敢于表白的机会。我希望你认真地考虑我的爱,恳求你一定要接受我的爱。我同时相信,你也是爱我的,而且爱得也是很久很久、很深很深。我们一定会再相逢,再会之时,我们不仅是好姐弟,而且是出双入对的恋人。
他忧虑着是否把这段话删掉,但最终还是没有删掉。因为他知道,如果现在信上不说,以后见面就更没有勇气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