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新婚之夜

　　博尔济吉特氏回房后，豪格便在庭院里的石桌前坐下，加克玛依却似乎失去了最基本的行动力，只是如木头般站在庭院的中央，望着豪格。
　　“我身上没带任何武器，不会一言不合就割了你的喉咙。”豪格的嘴角边竟是浮起了一丝微笑。
　　“可您可以掐……”加克玛依似乎已经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是听到什么就顺着说下去，可话没说完，她赶忙闭上了嘴巴，意识到自己……
　　“掐死你，然后等着改天莫名其妙就被勒克德浑的人毒死。”豪格轻轻摇了摇头，加克玛依却是霎时轻松了些许，走到豪格对面坐下。
　　石桌上的灯，泛着昏黄的光，可却将豪格原本刚硬的面容照得似乎有些柔软了。
　　“有时我是真觉得嘴巴比弓箭厉害多了，最厉害的弓箭手也不可能一箭射死三个人，可十张嘴巴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几十种完全不同的样子。”豪格瞧见她还是低着头，肩膀在抖动着，长长的卷发似乎也没什么生气，“抬起头吧，我又不是什么恶鬼。”
　　加克玛依不敢不从，只得硬着头皮抬起头，注视着豪格的双眼，却发觉此时此刻，豪格眼中丝毫没有任何冷漠与杀气，只觉得这完全就不是坊间人嘴里的豪格。眼前的这位肃亲王，平日瞧着冰冷，可今天竟是如此友善。
　　“你知道我是怎么变成恶鬼的吧？”豪格注视着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主动挑开了这个有些血腥的话题。
　　“知道……”她忽然感觉身子一冷，而豪格仿佛也不再是眼前的模样，而是杀气腾腾，手里头仿佛拿着一柄大刀。
　　“我倒是在想，同样都是杀人，在战场上杀死敌人，跟在家里杀人有区别么？”豪格的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玉扳指，此时那大拇指正轻轻敲打着桌面。
　　加克玛依不禁瞪大了双眼——她倒是真没这么想过问题。同样都是杀人，不过是地点不同，可……
　　“可……怎么着都是您福晋呀，何况我听勒克德浑说，那位大福晋……跟您……还是青梅竹马……”
　　“是啊，青梅竹马，还是我表妹，理应夫妻和睦对吧？”寥寥几句，便把加克玛依想说的话都说了，“那如果她背叛我，背着我干些我无法容忍的勾当，你该怎么办？”
　　这是怎么回事？豪格这话是什么意思？加克玛依心一惊，当年这桩亲手弑妻的事儿，在她听来简直是匪夷所思，可听豪格这么说来，似乎……
　　“算了，”豪格突然间面露歉意，而后转换了话语，“这些话不该说给你听。你知道为什么我叫你来么？”
　　加克玛依摇了摇头，其实她也很奇怪，她之前只见过豪格两三次，而且每次见面还都被他吓得魂不附体，可今日就全变了。
　　“你像克勤郡王侧福晋，我可没说长相，你性子跟她有些像。”豪格的脸上，出现了温暖的笑容，可眼里头却还隐隐流淌着些许说不出的痛楚。
　　“奴婢……像她？”加克玛依指了指自己，仿佛在确定，又仿佛是难以置信。他究竟是多么喜欢那女人，才会留心到自己的性子，竟然与她有些类似？
　　豪格点了点头，“你为了勒克德浑他大伯来求我，我是真没想到这年头，竟然会有个陌生的小姑娘胆敢来求我。”
　　他顿了顿，沉吟着，仿佛在回忆，“她以前是我玛法的侍女。她虽然是满人，可她不会跳舞。”
　　满洲人就跟哈萨克人一样，除了擅长骑马打猎，更是能歌善舞，虽然加克玛依从来从来没有见过勒克德浑跳舞，虽然她知道他是会跳的。
　　“反正她就是比较奇怪，满人没几个是不会跳舞的。结果有回出征宴上，我玛法，我阿玛叔伯，还有女眷们他们与将士们围成一圈跳舞。她不会跳，结果被我玛法的庶福晋当众羞辱，她也是胆子够大，直接一个耳光就过去了。”
　　加克玛依已然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掌掴老汗王的女人，这不跟打老汗王一样么？勒克德浑的姑姑……竟然……
　　“我玛法倒是没说什么，不过事后她还是被施了杖刑后被监禁十天。更不巧的是那时候大军还出征，是我买通了看守把她带出来。”
　　“我还以为她是个极其谨慎小心之人呢。”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加克玛依心想，既然眼前豪格把话挑明了，她也不再害怕了，开始放开了手脚。
　　“她在宫里是小心，当然面对其他人就不是了。”也许她对自己还算随便，算是他唯一的些许安慰。
　　算一算，这好像都是十四年前的事儿了，他丝毫没有一点遗忘，他甚至连事发那日，她说了什么，那小福晋又说了什么，他似乎都记得。就这样，他跟加克玛依开始真的聊
　　“我有要事要见肃亲王。”当确认眼前的人正是勒克德浑时，豪格府邸门口的小厮的眼睛差点没睁成一个大核桃。可一看见勒克德浑杀人般的目光时，那小厮更是双脚发软——这凶神恶煞，丝毫不比自家贝勒爷啊！
　　“二阿哥，您先等着，我进去……”
　　“滚！”勒克德浑看都不看一眼地将那小厮推搡到一边，力气之大令那小厮后退几步。他径直穿过了前面的几道门，走到了庭院的正门前。
　　“玛依！”看见她坐在豪格对面时，
　　“勒克德浑！”加克玛依大喊一声，直接光着脚丫子从炕上跳下来，就像找到父亲的孩子一样冲向了他，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你没事吧？”所有的怒火与焦急在看到衣着整齐，神情与平常无异的她后，全化为了如水的温柔，以至于他忽略了豪格。
　　“你怎么来了？”加克玛依抬起头，眼里隐隐有泪，一双大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他不是应该入洞房了么？不是应该在喜宴上拼酒么？
　　勒克德浑没有回答她，而是骤然恢复了冰冷的神色。当府上小厮偷偷告诉他看见加克玛依被豪格带走时，他就已经决定了今晚必须想法子出来了。就在入洞房后，他没理会博尔济吉特氏，甚至都没有挑开她的盖头，便换了身衣服从暗处翻墙出来。
　　豪格起身与勒克德浑对视着。加克玛依嗅到了空气中似乎隐隐有火药味，正欲开口解释，勒克德浑便向她使了个眼色。
　　“我没动她半根毫毛。”语气坚定如石，其实勒克德浑也看出来加克玛依没事。可一想到豪格居然莫名其妙带走加克玛依，他如何能忍？
　　“勒克德浑，真的，肃亲王……”加克玛依看了一眼豪格，又紧张地望向勒克德浑，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生怕他准备和豪格以拳脚相加。
　　“少说两句。”勒克德浑瞥了一眼依旧在怀中的加克玛依，搂紧了她，仿佛她随时随地会被豪格这个“魔鬼”给抢走。他死死盯着豪格，而后转过身，拉着加克玛依，低声耳语了句，“走。”
　　“勒克德浑，肃亲王和我就是聊聊，说说他以前和克勤郡王侧福晋的事儿。”坐在马背上，加克玛依的脸蛋紧紧贴着勒克德浑那厚实的背。
　　“告诉你他如何为了得到我姑姑不择手段吧？”勒克德浑反问一句。
　　“勒克德浑！肃亲王他是真的很喜欢你姑姑！虽然……虽然我知道他对你大伯……”加克玛依忽然觉得那个温暖的背霎时变得好冷好冷。
　　“就聊了一次，你就倒向他了？”勒克德浑冷笑一声，“你有我了解他么？豪格行事极其狠辣，一个连自己福晋都能亲手掐死的人，他的话能信？”他想好好劝加克玛依，但是只要一和豪格这个冷血刽子手沾边，他的语气就全变了。
　　为什么？加克玛依忽然觉得勒克德浑怎么如此武断？还是说他宁可相信仇恨，也不愿去相信一些不同的真相？
　　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唯有天空中的星星还在游荡。可是星星再怎么努力眨眼睛，终究没有月亮的光芒来照亮大地。
　　他说自己了解豪格？真的么？只怕他的了解，都只是来自于有关于父辈们对他的仇恨。刹那间，勒克德浑大婚之夜逃出来救她的喜悦，以及和豪格畅谈的痛快，全被冲刷地一干二净。
　　“你又没真正和他好好聊过！”今夜的畅谈，她发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豪格。这个豪格，就像是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般跟她讲起了曾经的过往。
　　可是她根本说不过他。也是，二十多年的仇恨与偏见，对于勒克德浑而言，豪格这个名字永远与“好人”无关。
　　“你是傻糊涂了吧？”勒克德浑的语气里不耐烦与怒火开始隐隐出现，“你说连我大哥……”他不想提阿达礼，可眼下似乎只有提一提大哥，才能让玛依多多少少清醒点。
　　“我大伯一走，大哥就向了睿亲王，以前还只是暗着来，如今是公然了！连我自己的大哥都可以背叛我们这个家，你敢相信豪格么？小时候，我觉得大哥就是大哥，不管怎样他都不会背弃我们，可是看现在……”一提起阿达礼，勒克德浑的心也在隐隐作痛。
　　加克玛依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说不过勒克德浑，那还不如闭嘴，免得还要继续这种无法争赢的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