蹒跚篇14、15、16
作品名称:诗酒年华 作者:吴润涛 发布时间:2015-07-15 19:12:08 字数:5285
十四
学习会结束后,易豪把钟可送回住处说:“这下你得休息了。我还要参加碰头会去。”钟可只好一个人先睡。开始还想着等易豪回来,再好好叙谈。后来就抵制不住困倦,睡死过去了。
直到听见易豪的喊声,钟可才醒过来,发现太阳已升起好高。易豪心疼地说:“你太累了!真想让你接着睡一天。可我只请了半天假,把你的好觉搅了吧!”钟可忙说:“不碍事的。年轻人睡一觉,什么困乏都跑了。”说着他们就骑上自行车出村,一直向无边的田野驰去。
来到一条水渠上,他们停住坐下。易豪掏出那包烙饼,让钟可消灭掉。钟可边吃边听易豪说话。易豪说了一些工作情况后,神情不由严肃起来。他说:“我说一件事,你可要绝对保密。谁也不能告诉!”钟可觉得奇怪,但仍然很认真地点点头。
原来,易豪在这里遇见了自己的亲妈,亲妈就是昨天管饭的那位女主人。第一次在她家吃派饭,她就盯着易豪看。第二次避开别人,详细问了易豪的身世。没等第三次去吃饭,她就忍不住找机会,向易豪倾吐了所有的实情。
这位女主人名叫兰芝,父母在凤城开个小店。夫妻俩守着一个闺女,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兰芝自小聪明,父母也把她当作男孩看。从小供她上学,一直供到上师范读书。那时,凤城驻扎着许多军队。有国民党中央军胡宗南部队、有阎锡山部队、还有地方杂牌部队。兰芝被胡宗南部队的一个团长霸占为妻,不久生下一个男孩。
在解放战争多次拉锯式的战斗中,兰芝随着部队颠沛流离。一次部队溃退到方山的桃花洞里,那个团长把兰芝捆绑起来,丢在山洞里。然后带着散兵西过黄河,寻找胡宗南的大部队去了。从此,她带着孩子沿门乞讨,过着没有着落的日子。
一日来到灵泉庄,她实在饿得走不动。心想还是让孩子先逃条活命吧,就狠心把孩子送给了林家。兰芝本想去凤城找父母,但凤城的战火正激烈。只好返回来再往北走,最后就流落到这里,给埋汰汉子做了妻子。解放后,她才打听到,父母已在战火中死亡。
兰芝估计那个团长可能逃到了台湾。她对易豪说:“我现在不认你,绝不能因为我影响你的前途。可我们是亲亲的母子,这是千真万确的。”易豪觉得她说得完全可信。从直觉上他断定,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他真想现在就公开相认,但又怕把事情搞复杂,从此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他担心他们母子,有一天会控制不住感情,做出傻事来。不过,他有这样的思想准备,窗户纸总有捅破的一天。他只是想,把这一天,尽量拖到一个政治气候比较适合的时节。
易豪诉说完,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在一个人身上的压力,现在由俩人承担,似乎觉得轻松了许多。钟可却像听惊险传奇故事一样,心跳不断加快,一直是“嗵、嗵、嗵”的。直到最后也没能放松下来。他知道,如果这件事一公开,易豪便成了反动军官的儿子。现在又在台湾,就有敌特的嫌疑。钟可只能安慰易豪:“反正我们与党是一条心,你亲妈也是受压迫被欺负的,是旧社会的受害者和牺牲品。不管到了哪一步,我们都问心无愧!”
钟可说着就转了话题:“我来也有一件事给你说。原想是一回事,现在却成了两回事。就是你对婚姻问题怎么考虑?我可是带着使命来的,辱不辱使命就在你一句话!”易豪先是沉默不语,后来抬起头果断地说:“你别说了。我过去曾做过一些美梦,现在彻底清醒了!我不能再连累影响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对那些有发展前途的人,更不能给人家增添一点点隐患!婚姻问题还是以后再说,要找就找一个农村女子,不怕受什么影响的。”
易豪接着也转变了话题,严肃地对钟可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社教运动一开始,接受审查是免不了的。我们都要过好社会主义这一关。我相信你一定能过去!”易豪的话,说得钟可头皮一阵阵地发紧,心里又是沉甸甸的。
钟可见易豪这么忙,要说的话也都说了。就在水渠边上与易豪辞别,登上了返回的路程。一路上他都在盘算:回去怎么去向贤惠交代呢?
不过,许多事是想起来挺复杂,做起来却很简单。钟可既没有说假话骗贤惠,也没有违背易豪的嘱咐把秘密泄露。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些情况,特别把“要过好社会主义关”的话做了一番强调。说完这些,就直讲一路上的辛苦,叫累不迭,贤惠也不再问。钟可心想,贤惠是何等聪明与知趣的女子,不用怎么明说,就能猜出内中有变故。他压根没想到,贤惠对此事本来就不上心,只是自己乱猜瞎忙乎。不过贤惠也估计到,内中肯定有其他名堂,钟可不便于说。
他们俩还和以前一样,坚持每周讨论一次哲学。春节前总算学完了那本书。
十五
过了年,就是永远难忘的一九六六年。
这一年,虽然天公做美,风调雨顺。但政治风云,却变幻莫测。革命的人们,尤其那些年轻的革命者,都是紧跑着跟,紧跟着变。钟可自己在变,但他眼里变化最大的还是贤惠,简直变得让人难以接受与适应。
贤惠明显地泼辣起来,而且成天板着个脸。不管是谁的工作出了错,哪怕只是一点点小纰漏,只要犯到她的手里,都要抹下脸狠狠地训一顿。她谁的面子都不看,也不管你能否承受。对钟可也一样,除了谈工作上的事,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大家在背后都叫她“冷美人”。
钟可开始不理解,也不习惯,总想找机会给贤惠谈谈。后来他多少看出一点端倪,悟出一些名堂。他发现,贤惠已经把自己的铺盖,搬到妇女主任的房间。因此觉得贤惠这种大的变化,并不全是政治气候上的原因。她这样做,是在进行自我保护。想把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拒绝得远远的,不能靠近她。这时,贤惠已经成为一名中共预备党员。钟可心想,中国从此又多了一个女革命家!同时也想,女人的心思就是多变,像天上的云彩,一会儿是淡淡的,一会儿就变得浓浓的;一会儿还是白白的,一会儿却成了黑黑的。这些交替变化的原因,她又从不向给任何人透露,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完全闹清楚明白呢!
不过钟可也没有多少时间去琢磨这些事,他也真够忙的。大队书记邓龙,对他抓得越来越紧。他要以记录员的身份参加党员会,以联络员的身份参加贫下中农会,以管委会委员的身份参加生产会。邓龙检查汇报工作也要带着他。还要他再写一份入党申情书,直接交给公社党委。人们纷纷议论:邓龙培养接班人的步伐明显加快了,交班的时间,是指日可待的事。
四月初,贤惠带着各大队团支部书记,骑着自行车,一色的草绿军装打扮,到柳县参观学习。她计划回来后,以解放军为榜样,把团支部率先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不料形势发展得更快,等他们学习返回时,公社党委已提出要把全公社都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于是就由秦书记亲自主持,召开党、团书记联席会,统一进行安排部署。会上贤惠讲具体意见,秦书记最后做动员。特别提出要把各大队变成红海洋的明确要求,最迟在五月下旬,公社要对各大队逐个进行检查验收,届时评选先进,处罚落后,当场发奖兑现。
散会回来的路上,邓龙给钟可交代:“事情要办,但这方面头脑不能发热。劳民伤财的第一咱绝对不争。这方面我只给你五百元钱,你负责把事情办好。”五百元钱对钟可来说,应该说是个大数目。但放在这件事情上,却是杯水车薪。钟可谋划了几天,最后敲定只在主巷道写一些毛主席语录。然后发动团员青年义务劳动,在群众最集中的地方修建一个标准较高的板报群,建成后划分到各生产队、保健站和学校,宣传党的政策,表扬好人好事,大队定期组织评比。这实际上只是把原来的版面扩大化了。
很快到了五月下旬。在公社验收评比时,钟家村大队的板报群别具一格,独领风骚,其他大队的书记赞不绝口。但终因红颜色太少,不仅没得第一,还受到秦书记的严厉批评,责令书记挂帅,尽快动手,迎头赶上,达到标准。并明确表示,他以后要亲自来验收。贤惠倒是没吭声,只是盯住钟可狠狠地瞅了一眼。什么意思让他自己体会去!可不管怎么批评,这个事都只能往后推。因为小麦已经黄了,夏收在即。其它事说得再重要,也要为它让路。社员要全力以赴去龙口夺食,这是万万耽搁不得的!
十六
邓龙其实并不吝啬。他听钟可外出参观回来说,人家那里有电,每个大队都有广播。就在夏收前花钱买了小发电机和广播设备,让钟可具体负责。抽专人每天深入现场了解情况,早中晚广播三次。并要求钟可人不离广播室,住在大队部。钟可只得按邓龙的指示办,但总有些闲暇时间,就构思起小说来。夏收搞完,他的小说初稿也完成了。小说是描写一个农村知识青年的成长过程,起名《红人》。
说来也巧。夏收刚完,就下了两天雨,人们正好解乏。钟可则利用雨天修改自己的小说,并用复写纸誊出两份。第三天,雨过天晴,但还是下不了地,只能继续休息。钟可就在家里,最后检查了一遍稿件,准备发出。他受小说里人物的感染,不由得一面看着,一面嘴里就哼起了小曲。
“大作家真有闲情雅致!”随着话音,贤惠走了进来。钟可赶忙回敬:“不知领导光临,在下有失远迎!”贤惠用手止住说:“少贫嘴,我实在太累了!”说着,就势靠在炕边的被子积上,把眼睛微闭起来。
钟可寻思:这贤惠今天演的哪出戏,总不会是专门跑来睡觉的吧?可看贤惠疲倦的样子,钟可心里还是能够理解。他觉得,这就像演员从台上下来要卸妆,运动员从比赛场出来要歇息,将军胜利班师后要回家一样。在外面都是拿着劲硬撑着的。离开了那种特定的环境,就该养养神松懈一下。这样才能消除疲劳,积蓄力量,再去迎接新的演出、比赛和挑战。人去掉了包装,解除了武装,就露出了真实的面貌。这时候的人,才容易看得清白。这也是还原了人的本性。人的本性其实是一个样的,都很可爱。
钟可仔细地看起了贤惠。见她圆圆的脸上,眉毛细而黑,弯而俏。鼻子挺挺的,均呼匀吸。嘴巴似张不张,无声胜似有声。胸部一起一伏,透出无限的青春活力。他好像忽然才清楚,贤惠今年已经二十岁了。难怪今年变得那么明显、那么快捷、那么突然,特别地注重自我保护。
与易豪的事,她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很在意。原来的婚事还未退,肯定也很烦恼。只有把心思都投入到工作中,才能忘却这些痛苦与烦恼。这一切她都掩饰得严严的,不让露出一点点痕迹,只是一个人在默默地承受着。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如果自己能是她的……
钟可不敢再这么往下想。但他还是止不住地一面看一面继续想,她确实与她的名字一样,非常的贤惠可爱。他就去拿了一个夹被,要给贤惠盖上。贤惠却突然睁开眼说:“不用。把你的稿子拿来我看看。我当你的第一个读者,可以吗?”钟可这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贤惠的视线之中。脸不由的一红。
贤惠确实对钟可的举动与眼神看得清清楚楚,她能读懂钟可现在的心思。只要自己有一点点暗示,钟可就会毫无顾忌地来爱自己。她十分明白,钟可已经不是以前的钟可。她自己现在的心底里,也早就超越了姐弟情谊的界限,有着强烈眷恋他的向往。就在钟可要给她盖被子的那一瞬间,她心里感到好幸福,她激动地期待着。她想象着他俯下身子接近自己时,眼神会是怎样地看着自己?手肯定会不经意地碰到自己某个部位。那时她可能会浑身颤抖,不能自制。
正在她期待着的时候,她忽然又清醒了。她决不能做傻事,把这种情感显露出来。也不能让钟可做傻事,她是姐姐,比他大两岁。她不仅要克制自己,还要管住钟可。她常听老人说,女人衰老得快。可别让现在的一时冲动,让钟可一辈子后悔委屈。如果以后钟可再大一些,完全考虑清楚了。到那时,如果他仍然是一如既往,特别的主动迫切,她肯定会接受的。
他俩一人拿着一份稿子看。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稿纸翻动的声响。钟可看得快,完了也不吭声,他在等贤惠发表意见。贤惠看完一遍,重新又从头看起。这次显然快多了,翻页的声音是哗啦啦的。钟可有些着急,在屋里来回地走动。想催贤惠快说意见,却又不便直说。
贤惠见状,憋不住笑了。指着钟可的鼻子说:“很不错嘛!只有给自己树碑立传,才能写得如此传神。一个活生生的知识青年形象跃然纸上,确实好!你决不能轻看自己。把稿子投给全国有名的刊物,试一试你的实力!”得到贤惠的肯定和鼓励,钟可真的就在信封上,写下了一个全国闻名的刊物名字。
钟可继母闻声进来,贤惠赶紧站起喊妈。她们像亲生母女一样,扯起话头就没完没了,钟可一句话都插不上。但扯来扯去,就又扯到钟可的婚事上。钟可妈说:“按说不该早着订婚。但农村的风俗,加上咱家的情况又特别。你看,钟可是老大,后面还有几个跟着。我自个儿倒看了几个,但给钟可一说,他都是直摇头,连一个都瞅不上。他老是拿着你当模子。我看一辈子,也不会找到个称心的!”
这话说的!一点无遮拦。贤惠的脸一下子臊得通红。急忙用眼盯了钟可一下,抢着说:“钟可就会糟践我。你的眼头就高着哩!你觉着合适就给他定下。总听他胡说,什么事也办不成。”说着又狠狠盯了钟可一眼,一幅幸灾乐祸的样子。这意思再明白不过:都是你爱胡说惹的祸,你就等着妈给你订婚吧!钟可只得无奈地做了个鬼脸。钟可妈不知其中有这些猫腻,心想只要贤惠发了话,事情就好办得多!一时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连忙转身出屋,边走还边念叨:“光顾说话啦,都忘了做饭!我这就给咱摊煎馍去。”
母亲一走,钟可就直求贤惠:“解铃还得系铃人,你好歹给妈把话说清楚。你在妈面前说话有分量,管用!如果她真的要给我订了婚,那可怎么办呢!你今天要是说不清楚,就不许走!”说着就当真摆出了阻拦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