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步入下一个季节

　　荷，我结婚了，结婚那天，汉斯还兼任了牧师，院长先生也来了，但是我不怎么喜欢他，幸好霍尔登先生也来了，妈妈亲手给我缝制了婚纱，我没有邀请其他的家人，但是唐莉亚表姐还是带来了家族的祝福，她在我的花园里摘了一束清晨里首次绽放的玫瑰花给我做捧花，吻我脸颊的时候对我耳语说默勒霍希看起来很迷人，虽然那天，他坐在轮椅上，他的情况有些糟糕。我们邀请了照顾我和默勒霍斯的医生和护士。默勒霍希和我想的一样，不想浪费我们最后的生命在虚伪的繁文缛节上，所以我们的婚礼很简单，汉斯给我们带来了上帝的祝福，妈妈哭着吻了我的脸颊，她说：“恭喜你，茱莉亚，从今天起，你就成为一位妻子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么激动，我内心平静，我想我结婚不是因为爱情，只是想多体验一份人生。我和默勒霍希不能蜜月旅行，汉斯送给了我一大叠照片，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我紧紧的拥抱着他，说了句，我从未对他说过的谢谢！他眼睛里闪烁着泪花，紧紧地抱着我说：“朱莉，我最爱的孩子！”然后语不成声，我不得不请默勒霍希给汉斯讲一个笑话。
　　霍尔登医生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便将隔在我和默勒霍希中间的那面墙给打了，妈妈送给我们一张大床，那晚，我和默勒霍希并肩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星星，我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心脏的跳动。他说，若生命终究要停止，他希望是那一刻，因为那是他人生里最幸福的一刻。
　　我不知道我生命里最幸福的一刻是哪一刻，因为我总是很健忘，将幸福也一同遗忘在了过去。我总觉得最幸福的那一刻，在未来某个拐角，在一个出其不意的时候和我撞个满怀。我总是和你说我的事，却从不问你，希望你不要介意，因为我知道永远也不会得到你的回答，而我写信时常常觉得累，于是不去浪费精力。
　　我很想将信寄给你，可是不敢想象打开信时，你的表情。知道我的情况，你一定会来看我，但是，我却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我的头发每天都在掉，吃饭的时候，忽然看见盘子里躺着几根眼睫毛，我希望你记住我最好的样子，我将我最好的祝福送给你，我最好的朋友，希望你能比我更好地活下去，活出我不曾活出的姿态。
　　荷，今天下雨了，一根一根的银线编织在我的窗户上。默勒霍希睡着了，然后医生走了进来，一脸严肃地说我怀孕了。你能想象我的惊愕吗？我从来没想过会和一个人恋爱，然而我却和一个人结婚了。我以为我活不过19岁，然而，我却突然变成了一个母亲。
　　“不可能！”我说。
　　“你们都有生育的能力！”霍尔登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不可能怀孕，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和我一样，生下来便打上了死亡的标记，你明白吗？”我哭了，哭得很伤心，有史以来，第一次哭得这样伤心。这不是我希望的，我甚至都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结婚，我很绝望。
　　“我明白！”霍尔登紧紧地抱着我，试图安慰我。
　　“不，你不明白！你是医生，你不会明白你的病人的痛苦的，你只是知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不能和我一样遭受痛苦！”我说。我极力地压制着我内心那一触即发的怒火，我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是我，还是医生，是默勒霍希还是上帝，还是我的爸爸妈妈。
　　“我明白，茱莉亚，我明白！”医生紧紧地抱着我，苦笑着说道：“别忘了，我也是半个身子躺在棺材里的人。”
　　我趴在医生的胸膛，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我将其归之于孕妇的情绪。然而，我意外地看见默勒霍希，他坐在床上，掩面哭泣，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滑出来。
　　“默勒霍希！”我的心瞬间停止了跳动，我向他走过去，不禁可怜起这个人来。突然想起，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个人与我感同身受，和我遭受同样的痛苦。
　　“麦子！”我看见默勒霍希的眼睛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的眼眶里喷涌而出，他泣不成声。
　　“没事，没事的！”我奇怪自己哪里来的力量，就在看见默勒霍希目光的一瞬间，变得坚强起来。忘了自己那颗充满怒火的心，而安慰起默勒霍希那颗支离破碎的心来。
　　“对不起！”默勒霍希一脸痛苦地看着我，目光就像是玻璃框后面的标本，浸泡在泪水里，没有了生命的痕迹。
　　“会结束的，一切都会结束的！”我不停地安慰他。
　　“不，茱莉亚，我想说，这对你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孩子的到来，改变了你的身体结构，我们意外地发现，你的造血功能有死灰复原之势，也许我们能够找到医治你的方法，不要放弃！”霍尔登医生如同一位慈祥的老爷爷，他的胡须，就像窗外山峰上的凯凯白雪，有些苍白的脸颊上深埋着两只如同水井一样的眼睛，他看着我和默勒霍希，嘴角的几根胡须颤抖起来。
　　“你知道，我是不抱希望的，我从来都没有对我的生命抱有过任何希望，你是知道的！”我说。
　　“不，孩子，从你的爸爸到你，这几十年来，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寻找医治你们的方法，虽然我不能治愈你们，但是我会尽量地延迟你们的生命，请相信我，不要绝望，孩子，你不能放弃，现在，你承受得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生命，还有你们的孩子！只要不放弃，我们总会找到治愈的方法的，你可以怀疑任何事情，但是不能不相信治愈的方法是存在的，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
　　“不，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和我经受同样的命运，医生，这是一个错误，可是，怎么办呢？无论怎样我是犯罪了，犯了杀人的罪了！”为此，我痛苦不已，仅仅因为自己的好奇，而伤害了一条生命。很多天内，我都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荷，你说呢？如果是你，你将会怎么办？一个将死之人竟然怀孕了，我将带着我的孩子一起死去，一想到他还来不及出生就得死掉，我就心痛的比死还要难受。我有时想，难道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吗？
　　荷，这些天，我和默勒霍希的情况意外地变得好起来，我已经能够平静地接受我怀孕了的事实。汉斯从不间断地给我带来照片，虽然每次都要被医生们拿去检测消毒，这让他很不喜欢，但是他仍然坚持给我带来外面的风景。他说他会做我的眼睛，帮我去看我想看的一切风景。有时，我很羡慕妈妈，可以和汉斯共度一生，汉斯是一个好人。我关在屋子里除了听默勒霍希给我讲故事，就是期待汉斯的到来。他总是能带来我想看到的风景，唐莉亚表姐也常常来，她总是给我带来很多漂亮的衣服鞋子，还有花园里的花，她常常给我讲她所见到的人和听到的事情，她说，将来孩子让她来养，她问我希望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说不知道。她却说，她希望是一个女孩儿，她会将孩子打扮成丹麦最漂亮的公主。她这样说时，我突然想到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和你生活在一起，唐莉亚总是避免给我讲政治，而且我也最讨厌任何关于政治的字眼。
　　在医院的这段时间，总的来说，我很幸福。我常常觉得，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深浅，在于尽兴与否。我想对于我来说，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能够和自己爱的和爱自己的人在一起生活，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爱的，每一个人也是爱我的，有时觉得遗憾的是，我无法将他们给我的爱，等量地还给他们。我只能在他们看见我的时候，展开笑颜，将脸颊搓揉的红润一些，这样看起来更有生命的气息。默勒霍希忙着整理他希望对孩子说的话语，虽然我们都希望可以活到孩子出生，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但是我们都努力着，努力让自己活着，努力地活到见到孩子的那一刻。
　　默勒霍希常常和我讨论，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是长得像他还是像我的问题。但是有几个问题，我们从来都不谈论，那就是孩子能不能活着出生，他会不会继承我们身上致命的礼物。每当遇到我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便很自然地想起汉斯说的那句：“上帝自有安排！”我想，当人无法改变什么的时候，最先学会的便是接受。
　　荷，今天妈妈格外开心，因为我胖了，我不想将孩子留给她，我已经给她带去了太多的痛苦，我离开以后，她应该享受正常的人生生活。默勒霍希说，每一种生活轨迹都应该被同等看待，就像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生命形式，而每一种生命都是平等的。最近默勒霍希学会了很多种乐器，他说音乐是通向上帝的门，而我们的孩子将要从天堂而来。他会提前练习好奏乐，以此迎接孩子的到来。有时，我也会从他的脸上看见红晕，似乎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活力。唐莉亚说默勒霍希应该出书，将他的智慧给记录下来。我很同意默勒霍希对唐莉亚说的那句话：“我只是一张白纸，生活在上面留下痕迹，我什么也不懂，只是看见一些图形。”我想，我们都是一样，一无所知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慢慢看，看看听，慢慢了解，活出各自的轨迹，谁也不比谁了解得多，只能不辨真伪地讲述自己所知道的，谁也无法看清这个世界的全貌。
　　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我发现在默勒霍希的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是一位老者的样子，博学而睿智，一个是一位婴儿的样子，纯净而无知。他在某些方面的高超见解让我差异，而在另一些方面的一无所知同样让我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