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默勒霍希

　　荷，还记得在上一封信里和你说过的那位借给我书的隔壁病友吗？他说，他叫默勒霍希，我记得丹麦海拔的最高点是一座叫做默勒霍希的山峰，我觉得他不可能不知道。
　　最近，我和他经常见面，他没有告诉我他得的是什么病，只是告诉我他不能见阳光，也不能在零度以上的温度下活着。这是我听过的最有趣的疾病，似乎只是上帝的一个玩笑。那天霍尔登医生来到我房间的时候，我和他进行了一场严肃的交谈，如果他不允许我出门的话，就请允许我，在我和默勒霍希共用的墙壁上弄出一个门来。这是我第一次动用姓氏的力量，有趣的是，我发现我身上的姓氏力量竟然超过了我的生命的力量，我有些难过，因为医生竟然异常顺从地屈服。
　　不管怎样，很快的我扩大了活动范围，无聊的时候，便蜷缩在默勒霍希的沙发上，听他给我将故事。默勒霍斯是一个我见过的最博学的人，超过了我所有的老师，但是谁又能想到，一个这么博学的人，竟然连他的屋子都没有踏出过呢，从一开始我对他的同情最后变成了我对自己的同情。我之前还自以为，我比他幸运幸福，因为我亲眼见过这个世界，那样，我变可以带有优越性的告诉他我们所处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但后来，他却告诉我，我所见的并不是全部，也不都是真实，并且毫不掩饰地指出了我所有的纰漏，我很喜欢他的真实，他说：“我们都是半只脚踏在鬼门关的人，何必要虚伪来做我们的寿衣呢。”
　　有时，我整夜整夜地呆在他的屋子里，听他给我讲一个又一个有趣的故事，每当要离开他的时候，我不禁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天妒英才，天使不能常驻人间，因为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下一次的见面。
　　刚刚，我从他的房间里回来，此刻月光正好，落满了枕头。我想，你会喜欢我的房间的，在我住进这个房间之前，妈妈和汉斯帮我整理了一下，汉斯亲手帮我重新刷了墙，在墙上画满了他的上帝还有圣母，我躺在床上，此刻正看着圣母抱着圣子从云端向我走来。我恶意地将每一朵云都涂成了黑色，一颗颗洁白的星辰从黑色的云朵里探出脑袋，凝望着躺在床上的我同样在凝望着它们，房间里的一切黑白分明，窗帘是金色的，那是汉斯用眼泪争取的。汉斯说那是阳光的颜色，我的房间里不能都是黑夜。我的食指上带着你送给我的耳环，手指越来越纤细了，刚好可以将它套进去，我正在将它慢慢转动，听着它摩擦着我的皮肤。从默勒霍希的房间里飘过来的灯光，就好像黑夜里最后的一线光明，他常常看书看到天亮。他说他喜欢黑夜，巨大的黑暗笼罩着世界，整个世界一片安静祥和，他可以在一盏灯的光圈下，沉浸在另一个世界，没有任何事情打扰。
　　我很喜欢他的一个说法，那就是我们的白天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而黑夜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荷，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不是没有时间和精力，而是因为我将自己全部的空闲时间都交给了默勒霍希。
　　那天，医生到我房间里来的时候，意外的告诉我一个消息，默勒霍希情况不太好。我没有在意，因为对于我们来说，一直都是情况不太好，直到我见到默勒霍希才真正明白，霍尔登医生所说的情况不太好是什么意思。在前一天夜里，默勒霍希自杀了，但是没有成功，因为霍尔登医生及时发现了他，具体的原因和细节到现在我还不太清楚。
　　你能想象吗？一个和我只有一墙之隔的人，在夜色的庇护下，向死神走去，而我却睡得正香，最近因为默勒霍希的缘故，我又恢复了平静，再一次能够坦然地面对死亡。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自杀，在我看来，他完全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
　　我走进他房间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缠着白色纱布的手臂平放在被子上，纱布上晕开了他鲜血的颜色。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正在昏睡，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的长时间的盯着一个异性，也从来没有评判过默勒霍希的长相。妈妈说，默勒霍希看起来很像尼古拉•雷•卡斯，但是我觉得他的五官实在是一般，整体组合也一般。我正给默勒霍希的每一个五官打分，默勒霍希睁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我。那一刻，我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心脏里的血液全部冲到了脸上。
　　“我很紧张！”我情不自禁地说。
　　默勒霍希笑了，他说：“小姐，这是恋爱的征兆！”
　　“恋爱？”我叫了起来。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和一个人恋爱，你知道，我爸爸在他19岁的时候离开了，我从小目睹了妈妈的悲伤，我想，如果我不能保证我的生命足够长，就会让我爱的人遭受和妈妈一样的悲伤，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如果我爱一个人，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悲伤，那就不是爱。
　　从很久以前我便打定了注意，绝不要爱上一个人，也不要自己被人爱上。默勒霍希，在他睁开眼睛之前，我从想过我会对他产生什么其他的想法，只是将其当作一个同命相连的人罢了。可是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看见他的整个脸庞都亮了，他的整张脸因为那一双深邃而平和的眼睛忽然变得迷人起来。
　　“从没有爱上一个人吗？”默勒霍希说，他依旧躺在床上，如同平常谈话一样，随意地看着我。
　　“没有！”
　　“那你吻过别人吗？”
　　“我的妈妈还有汉斯还有荷还有其他的一些人。”我说。
　　“我说的是嘴唇，一个男人的嘴唇。”默勒霍希看着我，我觉得他的眼睛里带着零度以上的笑意。
　　“没有，先生!”我觉得被冒犯，有些生气，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喜欢你，麦子！”他说。
　　我第一次听见有一个人说喜欢我，除了你曾说过类似的玩笑话。
　　“我们都是要死的人了！”我说。
　　“然后呢？”
　　“我们不能相爱！”
　　“我们可以一起偕老！”默勒霍希说。他说时流泪了，让我也哭了起来，哭得那样伤心，从来都没有那样伤心过。离开的时候，我吻了他的脸颊，有泪水的味道，苦苦的，咸咸的。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这些天，我一直照顾他，我一直没有问他为什么在自杀后说喜欢我。但是自从他说喜欢我之后，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以前，我将他当作同伴，老师，现在又多了一个身份，男朋友。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我对他的感觉，我很喜欢他，但是我觉得我并不爱他，也许在我的人生理想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男朋友，恋人，丈夫这类字眼，所以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我突然很希望在临死之前能体验一场恋爱，于对我们这两个从来没有恋爱过的，而且是就要死的人，我想，这不会有什么损失。
　　昨天，我给默勒霍希纱布的时候，他偷吻了我，抢走了我的初吻。我不知道他的吻技怎么样，他的嘴唇不厚也不薄，但是感觉温凉。但是妈妈说，那不算吻，因为默勒霍希只是吻了我的嘴角，然后她给我普及很多恋爱中的知识，汉斯说吻嘴角也是吻，他向我祝贺，祝贺我在死之前让人吻了。
　　妈妈问我是住在默勒霍希的房间里，还是让默勒霍希住到我的房间里来，我说我希望一个人睡，她说我应该和默勒霍希结婚，她从我生下来那一天开始，就一直期待着看我穿婚纱的样子。她说，如果我结婚了，即使死了，我的人生轨迹也成功地到达中点站了。我说，我希望是终点而不是中点，她听完又伤心了。
　　我也想多走一段人的生命旅程，经历生老病死。但是，上帝将我的老给忽略了。我不想结婚，我始终不觉得默勒霍希是我希望嫁给的人，他的脸色太苍白，没有血色，他太瘦弱，就像湖边的芦苇，他的头发颜色不够纯正，他眼睛的颜色也不是我喜欢的天空蓝，他说他的家人们也许来自世界各地，所以他眼睛的颜色才这样错综复杂。
　　直到，默勒霍希向我求婚的那天，我才知道原来他生下来，就立即被当作死婴放在了太平间里，后来太平间的工人发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于是连忙通知了医生。但是他的家人，那个年轻女孩儿已经不见了踪影，医生发现他天生顽疾，在政府部门的帮助下，他留在了医院里，他生在这家医院，也将在这家医院死去。
　　我没有同意他的求婚，表姐唐莉亚来看我的时候，说我应该和默勒霍希结婚，因为我绝不会遭受背叛，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做不到的，因为无论在灵魂上还是在肉体上，一个人很难做到从始至终。荷，如果是你，你会在生命的尽头，和一个同样在生命尽头的人结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