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紫藤花下

　　为了上学，大嫂友梅带着玉瑶去做了好些时髦的新衣新鞋，加上年前的新衣，将玉瑶的衣橱塞得满满的。
　　家里为了让老太太放心，还特意雇了一个黄包车夫老曹，每天到玉瑶上下学的时间专车接送她。
　　“玉瑶呀，时间到了就回家，不许在外面逛。”老太太千万个不放心，这个玉瑶是她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中怕掉的心肝宝贝。如今要去读书了，天知道在外面会发生点什么呢。又拗不过她，只得将这些担忧化成千叮咛万嘱咐。
　　玉瑶顺利地通过了考试，正式地走进了教室，站在了讲台前，由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国文先生秦世昌介绍给同学们。看上去秦先生的年纪和大哥玉康差不多。
　　“这位是刘玉瑶同学，刚刚转来我们博文。”秦先生声音温和，穿着一件灰色洋布棉长衫。
　　玉瑶一手拿着木把手的拎包，里面搁着新买的钢笔和书本，几块她的专属手绢，一手提着一个狗皮暖手笼，不知该藏到身后，还是夹到腋下。等在先生介绍完后，她站在那里向座位上的同学们深深的一鞠躬：“我叫刘玉瑶，很高兴认识大家！”这是家祺和三哥教给她的。
　　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刘玉瑶，那个位子是你的。”秦先生指着最后一排一个临窗的课桌。
　　玉瑶穿过女同学们的视线，走到课桌前坐下。她向四周张望，发现自己穿的太亮眼了，一身银灰色底富贵花纹的锦缎袄子，领口门襟的盘扣精巧，出门前，老太太亲手给围上了白色貂皮披肩，还一定要她戴上狗皮暖手笼。现在它成了玉瑶的鸡肋，她将暖手笼塞进课桌。学着大家的样子端正地坐好，听着秦先生的讲课。
　　下课了，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悄悄话，玉瑶看见身边有一群，想加入，可人家瞥了她一眼，竟散去了。弄得玉瑶很是尴尬，只得乖乖地坐在自己的课桌前发呆。她渴望着全新的生活，可等到了新环境，发现自己是这么的格格不入。她有点迷茫。
　　放学了，她独自没精打采地拿着手笼和手提袋走出校门，同学们在她身边走过，她们相互打着招呼。玉瑶数次冲她们微笑，有几次都挥起手来了，可她们无视她，似乎身边站着的是个隐形人。玉瑶渴求上学的积极性有点受挫。到了门口，老曹和那辆崭新的黄包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老曹一见玉瑶就弯腰迎上来：“六小姐，今天累着了吧？”老曹定是见她脸上没有笑容，胡乱猜测。
　　玉瑶挤出一丝笑，登上了车子，老曹拉着车子快速地小跑起来。校门口站着几个玉瑶的同学，她们冷眼看着崭新的黄包车拉着玉瑶离去。这样的小姐做派最容易被女同学们排斥，可不谙世事的玉瑶是不懂的，她只感觉到了大家对她排斥，至于原由，她怎么想得到呢。
　　回家后，玉瑶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微笑，祖母等人围着她一个劲地问东问西，她一概回答好，心里却有点小小的失落。就这样，玉瑶开始了她的学校生活。
　　……
　　初春乍暖还寒，细雨弄晴，玉瑶感染了风寒了，一连好几天身上烫得像个小火炉，于是请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家，加上她对学校生活的小小失望，也懒得去。乖乖听祖母的话在家好好调养身体。
　　这日午后露出些许的阳光，总算结束了连着好些日子的阴雨绵绵。这雨下了几天，玉瑶就在家呆了几天，大门都不曾出迈出过一步。她已经闷得发慌。
　　“恩奶，我闷死了。”她蹲在祖母膝旁，打断祖母诵经，垂头丧气地苦着脸。
　　祖母手中的老石榴石佛珠停止转动，她伸出厚实温暖的手摸了摸玉瑶的头发，对余妈妈说：“陪她去门前的马路上溜达溜达。可不许误了晚餐的时间。”
　　余妈妈连连点头。
　　玉瑶心中已是满足，她讨好地为祖母捶腿。祖母闭上眼，继续诵经，佛珠在她的手中以匀速重新转动起来。
　　出门前，玉瑶换上了一件浅紫色忍冬纹缎子宽袖小夹袄，下身还是深色的裙子，脚上蹬着前些天大嫂从店里取来的圆头黑皮鞋——皮鞋还是新的，一直没有机会穿。
　　三月末的傍晚是美丽的，吹来的风不再透着寒冷，暖暖地拂着面庞，带着初开的春花的芬芳。慢悠悠地在宽阔的路上走着，眼见着就到前面的江公馆大门处了，身后的余妈妈轻唤一声：“糟了！”
　　玉瑶回头。
　　“小姐，药罐子还搁在炉子上，怕是快要烧干了……”余妈妈一脸地着急。
　　“那你快些去！”玉瑶求之不得。
　　余妈妈不放心地看着玉瑶。
　　“我不走开，就在这里等你，快去吧。”玉瑶指着不远处的家。
　　“哦，哦，那——小姐一定要在这里等我！”余妈妈叮嘱着转身小跑起来。
　　玉瑶站在那里看着余妈妈的身影闪进公馆的偏门，转身看着前面挡着去路的江公馆大门，踮起脚想瞧瞧里面那气派的白色西班牙式大房子，结果只看见了房子的顶。她闪身去了边上的一条小路，沿着高墙走了一段路，顺便查看了一下她的秘密通道。眼见着前面就是江公馆的后门，玉瑶过去，见小门没有关严实，于是大着胆子推开门走了进去。
　　面前是一大片修剪平整的草地，被金色晚霞照射着显出一种浓艳的绿色，沿着高墙种着一些奇花异草，布局考究，颇有点苏州园林的格调。
　　一阵馥郁的花香飘来，玉瑶深呼吸——是紫藤花的香气。玉瑶很想看看江家祺家的紫藤花是什么样子的，于是就嗅着花香一步步地来到了藤萝架下。
　　“哇——好美呀！”玉瑶被眼前壮观的美丽深深吸引。面前的紫藤枝蔓灰褐色，如龙蛇般蜿蜒，一串串硕大的花穗垂挂枝头，紫中带蓝，灿若云霞。在晚霞的照射下展现着它迷人的风采。在玉瑶的眼里刘公馆的紫藤花就如同她的小侄女，面前这株则是百岁的老人，比她的祖母还老。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玉瑶在紫藤花下徘徊，欣赏着头顶一串串美艳的花束，不由地想起了李白的诗句，轻声念出了这首诗的首联（律诗的第一句）和颔联（第二句）。
　　突然侧边不远处一个巨大的黑影发出了低吼，她吓了一跳，没有等她及时反应，那黑影就跳跃起来要向她冲扑。
　　“啊！”玉瑶后退不及，仰天摔倒在地，半躺着举起双手护住脸。
　　那庞大的黑影已经到玉瑶的前面，听见一长声尖锐的口哨，那黑影马上后退几步，匍匐在地，吐着鲜红的舌头。
　　一个影子快速地遮住玉瑶身上的金色晚霞。
　　“不要紧吧？有没有伤到？”暖暖沉沉的男子的声音。
　　玉瑶放开护着脸的双手，抬眼看去，面前蹲着一个身材高大，面貌俊朗的男子——是他，玉瑶马上认出眼前这个男人就是那日救下买窗花姑娘的赵子龙，她心目中世上最帅气的英雄此刻就在她的眼前，怔怔地盯着那男子看，眼中露出喜悦，接着脸上的笑容就如花般的绽放。正所谓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此人正是江家祺的大哥江书豪，刚才在草地上遛着他的黑狼犬黑豹，突然黑豹挣脱他牵引，往紫藤花这边冲来。于是他赶紧追来，眼见着紫藤花下站着一个陌生的小姑娘，那黑豹在发出警告的低吼后扑了上去，忙吹响了口哨，喝住了黑豹。
　　虽然没见黑豹对小姑娘有加害动作，但他还是上前去关心一番。那小姑娘漆黑的头发，粉妆玉琢般的肤色，明眸皓齿，粉腮红润，正看着自己美美地笑。瞧这身打扮定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不知怎么就进到自家的后花园来了。
　　他注视着半躺在草地上的姑娘许久，不禁也跟着她一起莫名地乐了，接着向姑娘伸出手去，想拉她一把。
　　玉瑶傻傻地瞅着眼前的男子，只见他在笑，嘴角轻轻歪到左边，脸颊漾起一圈，像是湖面荡起的涟漪，荡漾着，一圈圈一层层，将玉瑶的心晃荡得微波粼粼。
　　“呵呵……你是打算在紫藤花下躺着啦？”书豪继续伸着手。
　　玉瑶猛地醒了过来，也不要对方扶，自己撑着手就起来了，站在那里掸着裙子。
　　“你是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女吗？”书豪站直，低头打量着玉瑶。
　　“咯咯……”玉瑶笑了，银铃似的声音，“我不是仙女！”
　　“那——你是哪家的小姐？”
　　“刘——玉——瑶，我叫刘玉瑶。”玉瑶和书豪四目相对。
　　“哦！原来你就是刘家的六小姐呀！”书豪想起来了，这个六小姐的大名已经是如雷贯耳了。
　　“对，就是我。”玉瑶的目光始终在书豪的脸上。
　　“玉——瑶，瑶——石之美者！是这个字吧？”
　　“对，是这个字。”玉瑶手心里沾了泥，低头用力搓着。
　　“果真人如其名！”书豪赞到。
　　玉瑶又笑：“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呀——我是江书豪。”书豪再一次伸出手来。
　　“你是——家祺的大哥？”玉瑶惊愕，不敢相信，他是家祺的大哥，再仔细看去，是的，眉眼之间还是有些相像。造化弄人呐，我心心念念记挂着的人竟然一直近在眼前。玉瑶想着眼中不免流露出一丝感伤来。
　　“六小姐，我的黑豹没有伤到你吧？”书豪缩回表示礼貌的手。
　　“没有。啊，你叫黑豹呀？”玉瑶扭头去看身边蹲着的黑狼犬。
　　那黑豹见到主人如此亲切地与陌生人聊天，早就消除了警惕，看见玉瑶跟它说话，使劲地摇尾巴讨好。
　　“别碰它！”书豪拦住玉瑶伸向黑豹的玉手，“六小姐胆子好大，不怕被它咬一口？”
　　玉瑶缩回手。
　　“你怎么进来的？”书豪很奇怪。
　　“是它引我来的，门开着，我就进来了。”玉瑶走到紫藤花下，伸右手轻柔地托住一串盛开着的花串，白皙如玉的手臂从宽袖子里露出，一只满绿的雕凤翡翠镯子衬着。
　　书豪看着眼前这如画的美人，突然间有些恍惚，他记起在少年时做过的一个梦，梦中的紫藤花下站着一位美丽如仙的女子。他曾经很是期待着梦中人的出现，可惜随着年纪的增长，这个梦已经离他太遥远了。就在他忘却这个梦的时候它又重新跳跃出来，带着一个活生生如梦般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
　　“喜欢它？”书豪过去伸手捏住花串，想为这位六小姐摘下最美的一串来。
　　“别！”玉瑶扶住书豪想要摘花的手，声音柔曼动听，“爱花之人不伤花，别摘它们——只有风才能召唤它们，风会赐予它们翅膀，到那时它们会轻轻地飞，飞到它们想去的地方……”
　　书豪收回手，低头凝视玉瑶的大眼睛，那是一汪清澈纯透的泉水，滋养着一份最纯真的情。
　　一阵暖风轻轻吹来，紫藤的花瓣一片片轻柔地从他们面前飘落，真的好像玉瑶说得那样，它们插上了翅膀悠悠然地飞舞着，围绕着书豪和玉瑶。书豪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忘却了所有，眼中、脑中只有面前这个叫刘玉瑶的女子，她回头冲他嫣然一笑，深深地刻到了他沉寂的心头，像是幽暗的树林中吹进了和煦的春风，令那些沉睡的花草幡然苏醒。
　　“小姐！小姐！小——姐！”高墙外传来了余妈妈着急地叫唤声。
　　“哦，我该走了，不然，余姆妈找不到我，回去报告——那我又得禁足了。”玉瑶收回看着书豪出神的目光，找回去的路。
　　“跟我来。”书豪在前面领路，将玉瑶送到了小门口。
　　玉瑶一脚踏出门去，扶着门框，回头看了一眼书豪，又是对他莞尔一笑，接着扭头回应着余妈妈的叫声小跑着走了。
　　书豪一手支着门框，望着玉瑶远去的身影失神，许久嘴里轻声念出一句诗：“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这句诗正是玉瑶刚看到紫藤花时念出的那首诗的颈联（第三句）和尾联（第四句）。
　　“小姐。小姐！你吓死我了。你这是去哪里了？”余妈妈紧紧地拽住了玉瑶的手。
　　“就在这条路上走呀。”玉瑶本想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但转念一想，万一让祖母知道自己差点被狗咬，不知又要紧张几天，最后还不是要将她禁足在家。
　　“我找了好一会儿了。”余妈妈的声音渐弱，她也怕被老太太知道，那又得被责怪一番。
　　“走吧，回家。”玉瑶在前面走着，不时地回头看身后的余妈妈，其实是在看江公馆的大门。玉瑶一直期盼着能再见那个闯进她心里的男子，可没有想到竟是他，家祺的大哥，江太太的先生。没有见到是满心的思念，相见了却令玉瑶有些小小的痛苦。
　　晚饭后，玉瑶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本《石头记》，时间过了许久，书不曾翻动过一页。玉瑶的思绪早跑回到江家的紫藤树下，待在那里憨憨傻傻地看着江书豪的脸——想着想着玉瑶不禁傻愣愣地笑了。
　　余妈妈推门进来，抱进来一些折叠好的衣物。玉瑶瞅了一眼窗外，外面已经是漆黑的一片了，唯有远处的路灯发出淡淡的光。
　　“余姆妈，大嫂她们有打麻将牌吗？”玉瑶突然问。
　　“刚刚开始。”余妈妈往衣橱里放衣物，玉瑶只见得她厚实的背。
　　“今天都有哪些人？”
　　余妈妈回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玉瑶，想了想回答：“什么？是说跟大少奶奶一起打牌的人？嗯——有——江太太……”
　　没等余妈妈说完，玉瑶“嗖”地起身，吸着拖鞋就往楼下小客厅跑。余妈妈愣了好一会儿，继续做她的事。
　　小客厅里的麻将牌发出吵杂的声音，玉瑶进去，四个人正在码牌。
　　江太太是大嫂的对家，上家是钱太太，下家是高太太。
　　“玉瑶？”大嫂奇怪的目光投来。
　　“六小姐越来越漂亮了！”钱太太白胖的脸上总带着笑。
　　“我早说过了，六小姐很快就是我们上海滩的第一美女。”高太太的声音总是有点哑。
　　玉瑶端了一张凳子到大嫂身后坐着，右手搭在大嫂身后的椅子背上，眼睛看着对面的江太太，江太太抬眼注意到了了，冲着玉瑶微笑。
　　大嫂回头盯着玉瑶看：“玉瑶，是要学打麻将牌呀？”
　　玉瑶轻轻摇头，笑了一下：“不是。无聊。来看看。”
　　大嫂将头转了回去，开始摸牌。
　　江太太摸着牌，抬了几次眼，都见玉瑶在看她，她笑出了声：“六小姐，今天为什么老是看我呀？”
　　大嫂又回了一下头，一脸地纳闷。
　　“没有，就是觉得江太太——老后生呃（上海话年轻的意思）！”玉瑶随口一说。
　　“哎呦，我哪里还会后生，老喽。”江太太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五官端正但说不上特别好看，眼睛很大，亮亮的。
　　“小婉，你们还不生孩子？”高太太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说呀，江先生是个好男人，换了别人老早讨个小的来了。”钱太太肥肥地手指摸了一张牌，一颗大钻戒在灯光下闪着光，另一只手上有一个翡翠戒指。
　　“小婉，有没有去看医生吃点药呀？”大嫂友梅甩出一个东风。
　　“吃呀，两个人都在吃。”江太太好像已经习惯这些太太讨论她的生育问题，“我急煞也没有用。看到你的两个小巨头（上海话小孩子的意思），我是羡慕死了。谁叫我肚皮不争气。伊说要讨个小的，我也没有办法……”
　　“啊？江先生当真讲过呀？”三个女人几乎同时停了手中的动作，微张着嘴巴看着江太太。
　　“呵呵，我是打个比方。”
　　大家都松了口气，略带点失望地继续各自的动作。
　　玉瑶一直看着江太太，看到了这个女人脸上的无奈和隐匿很深的淡淡忧虑。玉瑶暗暗叹息着起身离开，独自走到了前院的花架下，看着夜色中的紫藤花，嗅着它的芬芳，抬眼望着星空。她不知自己特意下楼来看江太太是为了什么，是想看看她与自己心目中的赵子龙相配与否，还是希望看出他们的……玉瑶想着又暗暗责备自己：那是人家夫妻的事情，那里轮得到你来瞎猜呢。
　　“啊！”有人从花丛里跳出来，把专注想心事的玉瑶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