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表姐玉兰

　　这个春节寒气逼人，天气也不好，时不时地下雨，时不时地飘几朵雪花，玉瑶讨厌这种阴阳怪气的天气，害得她几乎出不了门。
　　听说姨妈带着表姐玉兰来家做客，玉瑶兴奋地冲下楼去。小客厅里一位瘦小个子的妇女正凑在祖母跟前说话。虽说有些日子不见了，玉瑶一眼就认出了，上前问候：“姨妈好！”
　　“玉瑶，啊呀呀，长这么大了，老太太养得真好呀，瞧瞧这模样。真漂亮呀！”姨妈站起来握住玉瑶的手，玉瑶心不在焉，环顾客厅，“玉兰姐呢？”
　　“和你三哥说话去了。”姨妈牵着玉瑶的手到老太太面前，坐下，仰头打量着，“玉瑶长得跟我姐姐一个模样，这皮肤嫩得来掐得出水……”
　　姨妈和玉瑶的母亲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玉瑶的外祖母去世后，姨妈的生母才由妾扶为正室，姨妈的身份地位和玉瑶的母亲是比不来的，后来玉瑶的外祖父去世，由玉瑶的亲舅舅当了家，舅妈是个厉害角色，容不下姨妈等人，于是拨了点房产，教另外过日子。姨妈嫁了一个王姓教书先生，生了一儿一女，女儿为小，便是玉瑶惦念着的玉兰，这个名字还是玉瑶母亲给取的。玉兰和玉贤同岁。
　　“老太太，玉瑶！”玉兰从外面进来，见到玉瑶亲切，她们已有好些年没有见面了。
　　“兰姐姐！”玉瑶过去亲密地环住玉兰。。
　　“她们两个还真有点像呢。”老太太打量着拥在一起的玉瑶和玉兰，指点着她们的想象之处，“这身段差不多，脸型也像，个子一样高了呢。”
　　“走，我们别处说话去。”玉瑶牵着玉兰往外走。
　　两人顶着毛毛细雨，去了前面花园的花亭里。
　　“兰姐姐，你在哪里读书呢？”
　　“我在民立女子中学读书。”玉兰梳两条简单的麻花辫子，俏丽的垂在两边的肩上，穿着一身淡色的洋布棉旗袍。
　　“你跟我三哥同岁，他怎么去上大学了呢？”
　　“玉贤呀，他读书比我早，再说他聪明，去年暑假的时候，自己去报名，一考就考上了。”说起玉贤，玉兰的眸子放出一种光芒。
　　“那你也去考大学吗？”
　　“我可能读完中学就不读了，你三哥他们的大学，学费很贵的，要100大洋，我姆妈负担不起的。”玉兰很懂事。
　　玉瑶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在蜜里长大的她哪里懂得别人的辛苦：“中学里，先生都教些什么？我也要去读书了。我恩奶和父亲已经答应了。”
　　“那敢情好，入学要考试的。你得准备准备。”
　　“考什么？”
　　“国文是必须的，还有算数什么的。让你三哥教你呗。”
　　“对哦。”玉瑶牵住玉兰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冷，于是就脱下自己的狐狸毛披肩，不顾玉兰的推辞硬生生地披到了她的肩上。
　　“你们在这里呀？”玉贤从细雨中冲到花亭里，晃动一下脑袋，抖掉头发上的雨水，看着玉兰微笑，“说什么呢？”
　　“女孩子的私房话！”玉瑶看到玉兰羞涩的表情，觉察出一点意思来，想着不能在此打扰他们俩，于是找了个借口离开花亭，回了房间。
　　“你的披肩呢？”余妈妈看着玉瑶身上穿得单薄，记起早起的时候给她披上的狐狸毛披肩。
　　“我送给兰姐姐了。”玉瑶无所谓地回答。
　　“呦，你可真是派头大呀！”余妈妈嘀咕着去衣橱里翻找，又找出一款差不多样子的毛皮披肩来，“这是老太太给你做的，是水獭皮子，可不许你随便送人啦。”说着给玉瑶围上。
　　“是不是姨妈家条件不好呀？”玉瑶问。
　　“你姨妈命苦，先生早早地生病去了，丢下她，还带着两个孩子，靠着几间房出租生活，你表哥到现在也没有个正经工作，也没有娶亲。虽说老爷和大少爷也经常地照应一下，可毕竟有限。哎。如今的世道什么都贵，就是人命最不值钱了。”余妈妈知道得自然比玉瑶多。
　　“哦，我看三哥很喜欢兰姐姐的样子。把她娶到家里来不就好了。”
　　“不许说，老太太不喜欢你姨妈，说是……哎，不跟你小孩子讲这些。以后别跟老太太说这事。也不关你的事。”
　　玉瑶稍作歇息，下楼来和大家一起共进午餐。
　　“我说吧，我刚才看着玉兰的背影，就差点把她当玉瑶了呢。”老太太看着玉兰微笑着。
　　大家说笑着一起用了午餐，大嫂友梅安排了汽车送姨妈和玉兰回南市，临出发前，还往车上放了好些礼盒：“姨妈，改天玉康得空去看您。”
　　玉瑶看着车子载着她的兰姐姐离去，很是不舍，还有玉贤也和玉瑶并肩站着，望着远去的汽车出神。
　　“三哥，你是不是喜欢玉兰姐姐呀？”玉瑶小声地问。
　　“你懂什么？”玉贤收回目光，转身上楼。
　　玉瑶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身后，随着他进了他的房间：“三哥，你教我国文，还教我算数。”
　　“做什么？”
　　“不是说过完年我就去上学吗？”
　　“学校一般都在暑期收学生的。”玉贤想了想回答。
　　“啊，那他们是骗我啦。不行！”玉瑶伤心地大喊起来。
　　玉贤双手捂住耳朵，求饶：“小姐，我的六小姐，别冲我嚷嚷。去找大哥！”
　　玉瑶扭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一个下午都没有心情，只等着父亲和大哥傍晚回家的时间快点到来。
　　好不容易听见了父亲的汽车在楼下熄火的声音，她飞奔下楼，冲向父亲和大哥，大嫂友梅正向着他们走去，伸手接他们的公文包，被玉瑶小小地撞了一下。
　　“你们说话不算数，口惠而实不至！”玉瑶大着嗓门冲他们嚷。
　　父亲看着玉瑶皱眉，大哥玉康绕过玉瑶将公文包递给妻子，笑着问：“又怎么啦？”
　　“说好过完年让我去学校的。”
　　“是呀。”玉康看着玉瑶不解。
　　“三哥说，学校这个时间都不收学生的，要等到天热的时候才收。”
　　“我已经找了两家教会女校了。”玉康回答。
　　“什么教会学校？”身后传来祖母的声音。
　　“姆妈！”父亲过去迎接老太太。
　　“恩奶，就是让玉瑶去上学的事情，我找了附近的两家教会学校，他们都是只收女学生的。”
　　“是不是洋人的学校呀？”老太太又问。
　　“是的。”玉康走到老太太面前，谦恭地垂手回答。
　　“是不是要信他们——洋人的菩萨的呀？”老太太有点气恼，转身去客厅。
　　“嗯……”玉康回答不上来，想着自己也算考虑周全了，还是令祖母不满意。
　　“不许去。”老太太一口否决。
　　“恩奶！”玉瑶急得直跺脚。她不管什么洋人的还是中国人的学校，只想着早点如愿的去学校读书。
　　“教会学校很严谨，而且都是女孩子。”父亲刘松之帮着长子玉康解释。
　　“我不信洋人的菩萨，玉瑶也不许去信。我们只信我们的菩萨！”老太太很固执。
　　“啊——”玉瑶要哭出来，站在门口嚷。
　　“别急，别急，不去洋人的教会学校，我们去找别的女子学堂嘛。”友梅过来安抚，“我让小婉去问问她先生，我记得她曾经说过江先生出资帮着办过一个女校的，好像在租界里的。”
　　这话一出，大家都安静下来了。
　　玉瑶扑过去搂住了大嫂：“那你赶紧帮忙问哦，要不人家都要去上学了呢。”
　　“好的，好的，等吃过了晚饭，我去邀她来打麻将，一定跟她说。”友梅拍着玉瑶的肩。玉瑶破涕为笑，心情顿时又好了，只期待着家祺大嫂带来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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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婉今晚手气好，喜洋洋地回了家，丈夫已经睡下了，她洗漱后轻手轻脚地钻进被子，还是将他吵醒了。
　　“这么迟呀。”书豪扭过头，眯着眼看了看妻子，又转身睡去。
　　“书豪！”小婉受人之托，见丈夫醒了，就轻声地叫他，“书豪，你醒着吗？”
　　书豪翻身，半坐起来，蹙眉看着小婉。
　　“书豪，他们家玉瑶想去读书，联系好了教会女校，他家老太太不让去洋人的学校，可别的女校现在也不收，想请你帮忙问问博文那边收不收。”
　　“哦，我去说说，应该没有问题。”书豪的身子又下滑回被窝里去。
　　“你早点去问，我好给人家回话。”
　　“嗯。”
　　“书豪——给我焐焐。”
　　“啊，让不让人睡了？这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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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瑶总算如愿，她开心地幻想着学校生活，想着想着就乐呵呵地笑。
　　这几天只要一看到玉贤，就缠住他，让他教她算数和国文，以迎接女校报到那天的单独考试。
　　玉贤烦不过，把家祺叫来，有时候就将玉瑶推给他，让他教。算数嘛，玉瑶聪明，稍作提点，她就明白了；国文更不在话下，玉瑶底子好，写文章什么的几乎是信手拈来的事，有时候两人谈古说今，家祺竟不是玉瑶的对手，屡屡甘拜下风。
　　“你都看些什么书呀？”家祺拿起玉瑶写的一篇短文，看了看。
　　“什么都看，有《石头记》《镜花缘》……”玉瑶如数家珍。
　　“多看点新学的书。”家祺将短文还给她。
　　“我还喜欢看《水浒》、《七侠五义》……”
　　“哦，真是奇怪呀，女孩子喜欢看这种书，难不成你还想当个女草莽？”
　　“不过，我最欣赏的英雄是——《三国》里的吕布，可惜他缺少点智慧，属于有勇无谋的类型，我最最喜欢的是赵子龙，觉得他才是真英雄——”玉瑶抬眼看着窗外。
　　家祺皱起眉，觉得玉瑶很是幼稚，他也不屑去赞同她的观点。
　　“你呢？”玉瑶扭头看着家祺。
　　“论古嘛——岳飞，文天祥等人；道今呢——赵登禹……”
　　“赵登禹是谁？”玉瑶听着这个也是姓赵的，想必一定也是个英雄豪杰，可惜自己不知道此人。
　　“好，我就讲讲他的故事——民国22年1月，就是前年的事，日本人占了山海关——山海关你知道吧?”
　　“怎么会不知道，吴三桂引清入关，就是从山海关进来的。”玉瑶托着腮帮子瞪着大眼睛很认真地倾听。
　　“对，他们占了山海关，还大肆侵犯我长城各口，这个赵登禹是个旅长，他在喜峰口领着部下抗战，现今最最有名的29军大刀队就是他们，大刀队听说过吗？他们用大刀片子将那些倭寇打得落花流水……这回你知道了吧。”
　　玉瑶全神贯注地听着，不住地点头。
　　“你说他是不是英雄。”
　　“当然，也是位盖世的豪杰！”
　　“算了，扯得这么远。你还是先把这篇短文改一改吧，我觉着呢多些忧国忧民的想法，总比说些儿女情长、风花雪月好些。”
　　玉瑶不住点头，经家祺一说，她的确觉得自己的思想过于狭隘了。
　　“你有什么书，借我看看呗。”
　　“我的书呀？好吧，改天我挑几本来借你，可不许随便拿到外面去。”
　　“为什么呀？”
　　“嗯——没有为什么，反正不让其他人瞧见就行。”
　　“万一给人瞧见了会怎么样呢？”玉瑶这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呀。
　　家祺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听我就好。要不，我才不借你！”
　　“噢噢……我知道了。”玉瑶赶紧得闭嘴。
　　“家祺，玉瑶，我们去楼下放鞭炮。”玉贤推门进来，大着嗓门叫嚷。
　　玉瑶第一个拍手赞成。
　　“我看见角落里还堆着好些个鞭炮，不如就将它们都折腾了。”玉贤先跑着下楼了，家祺也跟着去，玉瑶飞快地追下楼去。
　　“又要干嘛呢？”余妈妈刚上楼来，在楼梯上唤着玉瑶。
　　“放鞭炮！”玉瑶头也不回，跑去了门前的空地。
　　在三人的欢笑声中，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着。玉瑶正低头拿鞭炮，身后传来了祖母的声音：“玉瑶，给我回来。让男孩子去放。”
　　“放鞭炮还要分男女呀？”玉瑶顶嘴，撅着嘴巴，眼睁睁地看着火柴被家祺拿走。
　　“女孩子不能太野，要嫁不出去的。”祖母在台阶上唠叨，身边陪着杨阿婆。“那我就不嫁人。”玉瑶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鞭炮被三哥和家祺一一的燃放掉。
　　“来，过来，帮我抄写经文去。”祖母向她伸出胖乎乎的手。
　　玉瑶无奈地上了台阶，牵着祖母的手，不情愿地跟着去了祖母的房间。
　　“这是给孙猴子戴金箍圈呀！”家祺看着玉瑶离去的背影，笑着跟玉贤说。
　　“我家也就恩奶会念这个紧箍咒，我这个小妹呀，给她一根如意金箍棒，说不定还真是个上天入地的主。”玉贤丢掉手中的几根火柴，拍拍手上的灰。
　　“闹天宫的我家有一位呢。”家祺用脚将路中央的鞭炮碎片踢到一起，“也不知在干些什么，总是这里伤了，那里流血了……”
　　玉贤知道家祺在抱怨他大哥，拍了拍家祺的肩，以作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