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罨扇

　　手下的小弟顺子有意无意地告诉书豪，说家祺让他干了件有趣的事情。书豪奇怪，打听才知道是小弟家祺让顺子和郭大头将隔壁刘家后园的一根铁栅栏给锯掉了。顺子说的绘声绘色，是想在大哥面前邀功。
　　“郭大头还说，是家祺想和刘家那位小姐私会吧。呵呵呵……”
　　书豪瞪了顺子一眼，心中已经明白昨儿那位六小姐出走的事情原由了。回家时特意绕到后门，观察了刘家的栅栏，还果真如顺子所说的一样。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小他9岁的小弟家祺，自从父母离世后，是由他一手照顾的，是他最在乎的人，也是这世上除了妻子外，唯一的亲人。
　　吃晚餐时，他问：“家祺，你干什么好事啦？”
　　家祺抬起头来看着书豪，妻子小婉也纳闷。
　　“好事？我没干什么呀？”家祺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思考片刻摇头。
　　“刘家的那个缺口……”书豪提醒。
　　“呵呵呵，顺子他们告诉你了。”家祺笑着放下碗，说起了原由，“我不知道她这么会折腾。也没有想到她恩奶这么紧张她。”
　　书豪不再说什么，开始端起碗吃饭。
　　“今天刘家老太太还夸了你一个下午。”小婉问，“你不会是喜欢玉瑶吧？”
　　“才不是呢，我才不会喜欢这样娇滴滴的小姐呢。”家祺端起碗继续吃饭。
　　“还别说，这个玉瑶呀长得真好看，我看了都喜欢。那皮肤，那眼睛……啧啧啧。”小婉读书不多，找不出好听的词来形容。
　　在座的两个男人没有理会她，各自吃着饭。
　　……
　　临近年关，各家各户都在准备年货。书豪忙了一天，回到家已经是晚餐时间，家祺在餐厅里看报纸，等着开饭。
　　“你嫂子呢？”书豪见桌子上还空着，问小弟。
　　“刚打完麻将回来，在厨房里催促厨子呢。”家祺翻看报纸。
　　“来了，来了！”小婉和佣人七婶端着饭菜快速地来了。瞥见丈夫略不高兴的脸色，忙解释，“本来早回来了，看他们的玉瑶小姐画画，所以迟了点。”
　　家祺看了一眼嫂子，眼中满是不屑，心想：画画有什么好看的。
　　书豪洗了手回到桌前，菜已经摆上了，小婉冲他微笑着，递过来一碗饭。家祺丢下报纸，过来从嫂子手中接过饭，开始吃。
　　小婉一边忙活，一边絮絮叨叨讲述着，说是刘家接了一批美国人的扇子生意，要在年前赶工一批扇子，可工人们差不多都回家过年了，就让玉瑶画。
　　“画得真好看呀，我看了都喜欢。这不，死乞白赖地拿了一把来。”小婉也不急着吃饭，起身从边上拿过一把团扇，伸到丈夫面前请他欣赏。
　　书豪一看娟扇上的题词就放下了碗，接过了扇子，拿在手中欣赏，团扇上左下角一株写意墨兰，线条简洁，右上角是用小楷写的一首词，字体清瘦遒劲：“你说是谁画的？”
　　“刘家的玉瑶小姐呀。”小婉颇有些得意，难得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会被丈夫同样认可。
　　“这字也是她写的？”书豪有点不相信。
　　“大冷天的，怎么想起做扇子呢？”家祺起身也来看了一眼，又坐下吃饭。
　　“美国人喜欢，说是有我们中国特色。再说人家美国人也不过年。”小婉端起了碗。
　　“嗯，洋人都喜欢中国传统的东西，觉着那才有中国风韵。写得不错，画得也好！”书豪赞许道。
　　“玉贤说他这个小妹颇有点才气呢。”家祺夹了点雪菜肉丝到碗里。
　　“我记得她还很小的样子。”书豪将团扇放在一边，端起碗。
　　“说是民国九年的，今年15足岁了。”这个生日好记，小婉记得清楚。
　　“那是猴年，大哥，跟你一个属相呢。”家祺有点意外。
　　“怪不得在家呆不住，原来也是个猴屁股。”书豪笑了，开始吃饭。
　　“大嫂，她还在画吗？”家祺问。
　　“要画很多呢，说是团扇画完了，还有一批折扇。”
　　“呵呵，那够她忙的了！待会儿我去他们家看看。”家祺想着玉瑶被那些扇子困住，脱不了身干着急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晚饭后，他冒着小雪去了刘家，进到大客厅，壁炉里燃着火，一张书桌摆在壁炉前，上面文房四宝，各色的颜料没有规则地摆放着，书桌边上一张长方形的茶几上，堆着一批白色生娟团扇，书桌边的地上摆放着许多已经画好或写好字的团扇，五颜六色争相夺人眼球。
　　“家祺。”玉贤刚吃完饭，过来陪他，见家祺对那些团扇饶有兴致的样子就说，“玉瑶画的，我说过，她很有才气的。”
　　家祺将视线从那些扇子上收回来，他不太懂这些，仅仅觉得好看：“玉瑶还真是一位扫眉才子呀。”
　　“是谁如此夸赞我呀？”玉瑶俏丽的站在门边，得意地冲家祺笑，双手背在身后摇晃着进来，神气地坐到书桌前，低头看了一眼茶几上成堆的团扇呼叫，“啊，这么多，什么时候才能画完呀？”她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可惜我不会画，要不我就来帮你了！”玉贤过去帮着研墨。
　　家祺也站在书桌前，拿起一把来扇了几下，看着玉瑶问：“这种扇子扇起来又没有多少风？”
　　“美国人临时定的货。没办法！”玉贤解释，“玉瑶，好好表现哦，父亲不是说，你完成了这些任务，等过了年，就让你去上学吗。”
　　“好吧，我尽力而为。”玉瑶拿过一把扇子，搁在眼前，开始思索。
　　“随便写几个字好了，洋人又不懂。”家祺建议。
　　“那也不能搪塞别人不是。”玉瑶反对，咬着笔杆思考。
　　家祺拿起一把扇子观察着：“这叫团——扇，我以前还真的没有注意过呢。”
　　“也叫合欢扇，汉成帝时有一位班婕妤，写过一首《怨歌行》，其中有一句‘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说的就是它。对了，我就写这首。”玉瑶来了灵感，低头很认真地在绢面上写了起来。
　　家祺和玉贤在一旁欣赏着，家祺一改自己对玉瑶的评价，不免多看了她几眼，觉着她还是挺可爱的。
　　“玉瑶，你这手本事是哪里学来的？”家祺问。
　　“我们老家有作坊的，家里请过好些画工，我就是跟他们学的——”玉瑶低着脑袋。
　　“我恩奶的祖父和父亲都曾是翰林院的总纂，家里颇具敦儒重学的风气。我恩奶就写一手好字，这些字呢都是我恩奶教授的。”玉瑶抬起头来，看着微微张着嘴的家祺，怕他不信，又补充，“你可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
　　“多少有点知道。”家祺点着头，“这么说来，玉瑶也是很有可能成为当今的女翰林啦！”
　　“这么抬举我呀，如今兴西学，我学的那点不时兴了。”玉瑶谦虚地说着，手中继续。
　　“冷吗？要不要再添点柴火。”玉瑶的大哥玉康进来了，往壁炉里添了几段柴火，起身过来同家祺打过招呼。
　　“玉瑶，辛苦啦！”玉康对玉瑶说。
　　“大哥，你们要说话算数哦，过完年就让我去读书。”玉瑶抬头盯着大哥。
　　“一定，大哥什么时候诓骗过你。”玉康从玉瑶手中接过她刚完成的一把扇子，在地上找了空位放下。
　　“这样画扇子也费脑力呢。”家祺说。
　　“呵呵呵，你可真是外行呀，画扇子是白话，应称之为——罨扇比较雅。”玉瑶手没有停。
　　“什么？”家祺和玉贤异口同声问。
　　“罨——扇。”玉瑶停下来，抬眼看面前这两位，对着家祺说，“来，伸手。”
　　家祺不解，伸出左手到玉瑶面前，玉瑶蘸了墨在他的手背上写了一个“罨”字：“音同掩盖的掩，就是在扇子上作画的意思。这回知道了吗？”
　　家祺将手背举到眼前，嘴里念着这个新认识的字。
　　玉瑶低下头，不再搭理人，只顾着作画写字，不时地停下来搓搓手，往手心呵气暖手。
　　家祺待了一会儿，告辞回家，冲过雪花阵，跑回公馆。
　　大哥书豪正在小客厅的壁炉边看报纸。
　　家祺在大厅里跺脚，抖掉身上的雪沫子：“真冷呐！”
　　“冷了就多添件衣服。”小婉正端着参茶往客厅里去。
　　“呵呵。”家祺看着手背上那个字，走进温暖的客厅，到壁炉边蹲下，伸出双手到火上烤着。
　　“玉瑶还在画？”小婉将参茶放到丈夫身边的小几上，走到丈夫对面坐下，问家祺。
　　“嗯，还别说呢，我还真小看了她，她还真是位——不栉进士。”家祺的脸迎着火光显得红润有光。
　　“什么近视？”小婉读书不多，不理解家祺的这句话，误以为是这个词语。
　　“就是有才华的女子的意思。”书豪的声音不急不缓从报纸后面传来。
　　“今天我也算不枉此行，得了一个新知识——罨——扇。呵呵。”家祺手背上那个浓墨写的小楷字在火光中格外醒目。
　　“什么？”小婉又听不懂。
　　“就是画扇子，在扇子上画画的意思。”书豪幽幽的声音又传来。
　　“大哥，你也知道这个字呀。”家祺回头看了一眼大哥，“大哥，他们家祖上几代都是翰林呢。”
　　“你们这样文绉绉地说话，我听不懂。”小婉有点不高兴，书豪本就罕言寡语，可每次他们在交流的时候，还经常出来一些晦涩难懂的词句，多少有点难为她的意思。
　　“少打麻将，多看点书不就知道了。”书豪的语气冷冷的。
　　“看书，很多字只有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小婉抱怨。
　　“麻将牌的字不用教，你都认识哦。”书豪看似平淡的话中夹枪带棒。
　　家祺也不插话，这是经常的事情，每次都是嫂子以沉默结束这样的冷言冷语，嫂子是说不过也不敢说大哥的。
　　许久的沉默，只有书豪手中报纸的翻动声，家祺烤了一会儿火，身上暖和了，起身。
　　“过年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有空陪我去买呀？”嫂子小心地问。
　　“你安排吧，我没有时间陪你逛街，叫杨志明开车送你。”书豪的回答。
　　家祺离开了客厅，他不关心他们的谈话，他有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