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诀别

　　张哓凯、胡逊一干人等在学校发起倡议，号召全校师生为严小山捐款，省、市的电台、报社也纷纷向社会公众倡议，不少社会人士慷慨解囊，更有不少人主动到医院要求捐献骨髓，每天一大早，接受骨髓配对检查的人在医院外就排起长队，可是在上万的人中，竟没有找一个型号符合者。
　　严小山的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王子昀要带他出国去治疗，他坚决拒绝。就在大家快陷入绝望中时，主治医生找了王子昀，说刚接到电话，武汉有个志愿者的型号和严小山的符合，他已经动身飞过来了。王子昀喜极而泣，何莉来听说了这事，立即毛遂自荐地要去机场接那个志愿者，王子昀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了。可是何莉在路上出了茬子，为了赶时间，他们抄近路回医院，车撞上了路边的栏杆，志愿者受伤，不能捐献骨髓了。何莉吓傻了，只得回去撒谎对王子昀说是志愿者临时改变了主意。王子昀当时就要打电话去质问那人，严小山拦住了她说：“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的，强求而不可得。”
　　感觉严小山时日不多了，王子昀跟他说：“老严，要是我承受不了你的离开，我就跟你一起走，也免得你在黄泉路上孤单。”严小山说：“傻丫头，我走了，是因为我跟你的缘分尽了，今生还会有一个有缘人，陪着你走后面的路。”
　　“我不要，我这辈子都只爱你，没有你，活着就没有意义了。”
　　“又说傻话。人这一辈子，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情啊爱啊，有时候，都得搁一边。”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单，对王子昀说即使找到型号符合的骨髓，也没办法了，要他们做好思想准备。
　　王子昀回到严小山的病房来，看见严小山正侧身扶在床沿，手狠狠抓着栏杆，额头上的汗大颗大颗地冒出来，病服早已经汗湿了。王子昀冲过去，扶着严小山的身子，问：“又痛了吗？我去找医生，医生……”
　　“子昀，别叫医生来了，我不痛……不痛……”
　　“痛就喊出来吧，会好受点的……”
　　王子昀哭起来，严小山反而安慰她，说：“我没事，真的，别哭，你看你，眼睛都起皱纹了，好难看！”
　　“我没有哭。你要喝水吗？我给你倒水。”
　　“不了，子昀，你听我说……”严小山干涸的眼里涌出些许浑黄的泪来，“子昀，天底下做父母的，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我父亲走了，我也不能再陪在母亲的身边了，对于一个中年的农村寡妇，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吗？子昀，我阿妈没有上过一天学，她的性子里全是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相夫教子，她是一个淳朴善良的女人。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天天地死去，她却无能为力，那种痛苦，我想，只有做母亲的人才能理解……”
　　严小山说完这些话，已经累得眼神恍惚了。王子昀忙扶他靠在床沿：“你别说话了，我早已经不埋怨她了，真的，我从小就没有妈妈，现在她就是我的妈妈了。”
　　看着满屋的鲜花水果和营养品，严小山说：“子昀，把这些东西都折价卖出去吧。我知道，他们的心意是无价的，可是，放这里坏了可惜，折成现金，给阿妈，给何育明老师，都行。”
　　王子昀一一照做。
　　在严小山离开的前一天，他跟王子昀说：“子昀，这些日子，你瘦了好多了。”
　　王子昀听得眼泪又开始哗哗的流，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眼泪总是不断，好像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似的。王新德走的时候，她很伤心难过，可人有旦夕祸福，而且，有严小山在，她至少还有希望，还有依靠。可是如今，唯一的爱人、依靠，即将失去，天呀塌下来了，该怎么办呢？
　　严小山接着说：“有一件事，我想了想，还是要告诉你。我阿妈前两天告诉我，美莲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他们给我下了药，只是想留个香火。农村人的想法，你可能没法理解，可是，我也不能怪他们，美莲，我对不起她。子昀，我对不起你，虽然这件事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但终究还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我不怪你，真的，那天，妈跟你说的时候，我在外面听见了。”王子昀笑着，眼泪没停，“你知道吗？我有多想给你生个孩子，不，要生两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们可以在清县的郊区，盖一个小洋房，房子前留一块地，种花，种菜，每天看太阳东升西落。”
　　“这些我都做不到了。不过，子昀，求你一件事。”
　　“你说。”
　　“在山里，就阿四那样，没办法让孩子成才的，我求你，帮美莲把孩子养大吧。我知道，这很残忍，可是……”
　　“我答应你。”
　　严小山笑了：“唉，你现在变得这么温婉贤淑、通情达理的，我都不习惯了。”
　　“你要喜欢，我以后都这样。”
　　“你还是你，不要为了别人去特意改变自己，知道吗？”严小山看着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我记得，我以前有说过，等有时间了，要陪你去海边走走，你还记得吗？”
　　王子昀握着严小山的手，冰凉的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的手，他的眼睛早已深陷下去，没有肌肉填充的脸，颧骨凸显出来，就让眼珠鼓胀得显得特别大。王子昀使劲点点头，哽咽着说：“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你还说，你要拣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贝壳，镶嵌在月亮的头上，送给我，向我求婚……”
　　“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海，看海上日出，好吗？”
　　王子昀听严小山说出的这些话，心里很清楚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她还是笑着说：“好，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情，我要和你结婚。我已经二十二岁了，达到法定结婚年龄了。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做严小山的妻子。”
　　严小山激动得剧烈咳嗽起来，说：“这不行，绝对不行！傻丫头，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啊？”
　　“你不答应，我就和你一起走，任何时候都不和你分开！”
　　严小山深知王子昀的脾气一旦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去，她怎么说了就会怎么去做，反正他也不可能和她一起走下去了，即使结婚，也不过是领个结婚证，一个形式而已。想到这，他答应了，捧着王子昀的脸喊道：“老婆，老婆，老婆……”
　　“老公，老公，老公……”王子昀也捧着严小山的脸喊道。
　　“知道‘老婆’的由来吗？
　　王子昀摇摇头。严小山说：“老婆老婆，顾名思义，就是‘老了的婆婆’啊。”
　　“胡说，那你不就成了‘老了的公公’了？公公，公公……”
　　玩笑过后，严小山长长叹了一口气：“老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要留下你一个人了。
　　王子昀抹了眼泪：“我知道你痛苦难受，熬了这两个多月，受尽折磨。你对得起任何人，对得起自己啦，你要是想走，就安心的走吧，我也不再鼓励你坚强，不再让你坚持。老公，不是我不想留你，看你那么痛苦的活，我真是难过得想死，哪怕我能代替你承受一分的痛苦也好啊。你不要担心，我会坚强的，我会尽我所能去养大美莲的孩子，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看到孩子就好象看到你一样……”
　　“谢谢你，老婆。”
　　王子昀把严小山抱在铺了毛毯的轮椅上，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头来，拿了证件和包，巧妙地躲开护士，溜出了医院。
　　拿着大红的结婚证书，王子昀忍不住落泪。她曾经幻想，像所有爱做梦的女孩子那样，想象着有那么一天，她也能穿着婚纱，在王新德的牵引下，走过长长的红地毯，来到严小山的身边，听牧师的致婚词，让严小山为自己戴上戒指……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一转眼，这两个她至亲至爱之人都要离她而去……
　　夕阳在海面上撒下灿烂的光辉，渔船慢慢靠岸，渡轮、游艇划过，掀起一个个巨大的水浪。王子昀推着轮椅慢慢走着，严小山感叹道：“真美，只可惜……老婆，看过海上日出没？一定很美。”
　　“那我们明早来看日出。”
　　“不来了，日出再美，也没有你美。”
　　王子昀抹去眼泪，轻轻责备说：“油腔滑调！”
　　严小山回过头看王子昀，霞光撒在她身上，有一种让人心碎的美。“不是油腔滑调，是甜言蜜语，是我的真心话。老婆，其实，你真的很好看。”
　　王子昀说：“这话还差不多，我要你给我说一辈子，听见没有，而且不能对其他女人说，你要是做不到，我就休了你！”
　　严小山望着海面说：“一辈子，一辈子，好长啊——晚霞、海风、渔船、浪涛声、汽笛声……真美啊，这就是生活，平淡而甜美。老婆，你冷吗？”
　　王子昀忙蹲下来给他紧了紧衣服和毯子，说：“我不冷，你冷吗？”她握着严小山的手，却是滚烫。
　　“我不冷。我只是在想，我应该比你后走一步，这样你就不会一个人去承担这么多的痛苦。可是现在……老婆，对不起。”
　　王子昀失声哭起来：“老公，你不能撇下我一个人，我要你爱我，时时刻刻地爱着我。我不在乎死亡，如果我死了，就算是从坟墓里爬出来，我也会带你一起走；但是如果你比我先走，我允许你带走任何你想带走的东西，不过那里面肯定包括我。老公，你别离开我好不好？我会支撑不下去的。”
　　严小山吃力地抬起手，擦去王子昀的眼泪：“傻瓜，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很长很长，你要坚强勇敢地走下去，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也别责怪我阿妈，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人总有一死，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严小山刚说了几句，鼻孔里流出血来，王子昀忙拿了纸巾为他擦去，问：“现在还冷吗？”
　　“不冷，有你在身边，暖和着呢！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他们找不到我们，会急坏的……”
　　王子昀说：“你别担心了，我给他们留了字条。老公，我们以后常常来这里散步好不好？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我们一家三口，不，是一家四口，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到时候，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到海边来玩，夏天来游泳，冬天来拣贝壳……”
　　“好啊，一家四口，还有我阿妈……”
　　“我要给我们的女儿扎两个小羊角辩，上面扎两个蝴蝶结；我们的儿子，就穿成个小绅士的样子，他肯定会长得像你一样帅，从小就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生。”
　　“呵呵……咳咳……女儿会像你一样暴力……咳咳……也会像你一样善良、体贴……”
　　“老公，你看那月亮，好圆好亮。”
　　“是啊，好圆好亮，老婆，你就像那月亮，美丽，唯一……”
　　“我不要唯一，我只要你……”
　　“嗯……老婆，你记住你的承诺了吗？你一定要记住……”
　　“我记得的，我一定记得。老公，老严……”
　　王子昀一直不停地和严小山说话，可是他的声音还是慢慢地小了，没了。王子昀轻轻吻上他干涸得像冰一样冷的唇，哀求道：“严小山，严小山，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吧，看我一眼吧，就一眼……你知不知道，没有伴的月亮会很寂寞很孤单很可怜的……老公，你看，太阳就快要出来了，太阳快出来了……老公，我们还要和我们的儿子女儿一起来海滩上玩，严小山……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我是王子昀……”
　　可是严小山再没睁开眼睛。
　　严小山走远了，曾经的王子昀也即将枯萎。医生说这一段最难办，她一直在里面徘徊不前，能不能完全走出来，就看她个人的意志力了。根据催眠学界目前最新的研究成果来看，那些越容易接受催眠的人往往是那些脑神经系统功能状态良好，心理活动功能强效率高而且敏锐的人，所以越是文化水平高、心理素质好、感受性敏锐的人越能够从催眠中获得好处。我希望妈妈能快点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