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念念不忘
作品名称:南风苒苒 作者:禾禾 发布时间:2015-07-12 21:39:10 字数:4848
梦想总在别处开花,暮雨突然对这荒芜的冬天心生万分厌倦。
隔了这么多年,她昨晚竟然梦见了他,个子长高了,却看不清长相,只剩下一种朦胧的感觉,显得有些亲切。
阿爸告诉暮雨:“许夏来了,一大早就去了古渡口,说他在那里等你。”
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暮雨有点走神,感觉太奇妙了,同一天他走进了她的梦,还走进了生活。
她依旧是蓝色的衣裙,瞬间点亮了冬天的荒野。只是,他再也看不到她初时的欢快模样了。许夏躲了起来,酝酿着一个能让彼此舒心一点的相逢景象。
暮雨站在古渡口,斜风细雨中她消瘦的身影几欲被吹落进冰冷的湖水中央。她不找他,只是盯着远方的山野,目光空洞。而后,用一种异常冷硬地语气喊了一声:“许夏,你给我出来!”
他在萧瑟的寒风中不由地颤抖,他欠她的。
他从她背后不远处的芦苇丛中走出来,轻轻地靠近她,他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让她再次疼痛。
她在与他分别的时光里,不知道自己每天过的是,日子,年,还是早已几经轮回。他不言不语的离开,消失,她从来不寻不问。他在她看不见的空间和时间里,遇到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情,她也从来不问。每次他这样悄悄的出现在她身旁,她不用眼睛看他,心便能够感受的到他是否安好,是否成长,是否又添了几许沧桑。
他却总是自以为是的故作深沉,错把她的平静当作天真。
她自始至终没有转身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跳上小船,坐在船头。他便跟着上船,在船尾摇桨。
“许夏,你告诉我,我该说什么?”
一阵漫长的沉默,忧伤在时光里清脆地滴落下来,掷地有声。
“暮雨,对不起……”
“我不想听废话。你这一年多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蓝沙镇了吧?”
“你怎么知道?”
“我身后有人鬼鬼祟祟的时候,风和芦苇是会说话的,它们是我朋友。”
“暮雨,我们能不能好好的话,好好说。”
“对你?没那心情。”
“我承认,阿婆过世之后,我担心你,偷偷回来过几次。你知道?那你怎么不见我?”
暮雨看了他一眼,笑了。她说:“当时就把你揪出来,那多不好玩儿。”
他心里一惊,她竟然都知道,还看笑话,有些不舒服。
她看着他由晴转阴的脸色,换了话题,“那你这次光明正大地来,有何贵干?”
“我问你,为什么不把学业完成?”
“我归你管吗,凭什么?”
“当初是我提出把你接到青城去读书的,我就要负责到底,让你读完。”
“许夏,好一个‘负责’,你就是那么负责的?你就是那么被信任的?每次想逃离的时候,就独自酷酷地跑掉,曾几时在意过我是否孤单痛苦?那些刻骨铭心的泛着寒光的难过夜晚,我独自度过的时候,你又在哪里逍遥痛快?”
“暮雨,就算是你不听我的,你也为自己的前程好好想想。难道你就愿意一辈子待在这蓝沙镇,当你那没出息的小老板娘?”
“许大少爷,我觉得我现在的前程挺好的,要不你也留下来帮忙,我付你工钱。”
他没心思和她开玩笑,一心想把她再次带走。他甩开船桨,指着远处的青山雪尘,还有近处的小镇云烟,发了狠,“你要不回去,信不信我把这里铲平了,彻底毁了你的梦。”
“你要是敢这么做,我就死给你看。”
暮雨知道,这个自小在军队大院长大的血性男子,绝对做得出来,她很无语。她觉得,许夏好像是变了,变得不似往日那般简单纯粹了,她开始有些困惑,他现在到底要的是什么?
“许夏,你为什么总是试图要控制我的生活?”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我能给你更好的。”
“‘更好的生活’难道不该是我想要的生活吗?为什么非得是你创造给我的那种生活呢?你难道没有你自己的生活了吗?许夏,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都已经和阿爸谈好了,你学校的事情我也已经安排好了,我们明天就离开。”他根本就不理会她的诘问。
暮雨气结,“许夏,你听着,这是我第三次因为你而希望世界末日是有的,并且马上到来。第一次是第一次见你,你若无其事离开的时候。第二次是你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北上读书,从此销声匿迹。当时我也这样想过。”
许夏问她,“为什么?”
她说,“我希望我们两个人中间死掉一个,或者是两个都死掉,彼此的世界就清净了。”
“这么狠?”
“因为你是个混蛋。”
暮雨淋了雨,受了风寒,回到菊坊便再没有出过房间的门。谁叫她,都不答应。
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无谓的抗争。她只是放心不下阿爸一个人在家,苦闷难当。
她在心里起誓,既然你许大少爷想玩,那我就黑白奉陪。
也许,他们只是还欠彼此一个关于残酷青春的交待,而且,必须交待的清清楚楚,才甘心。
那些年,在我希望的时候,你不肯,我没有然后再希望的习惯。有些东西,如果我不要,你照样给不了。
那时,他们都还是孩子。
许伯伯来拜访过暮雨阿爸的第二年春天,再次来到蓝沙镇,他来接暮雨去青城读书,说她去了刚好可以和许夏做个伴儿。
阿爸答应了,很感激自己的老战友能如此善待自己的女儿。阿婆虽然舍不得小暮雨,可是她是智慧的,明理的,她只默默地是为自己的小丫头备足了行头。
暮雨没有犹豫,她心里有光,眼里有泪,因年轻而充满希望,她只想在他身旁,豆蔻年华里陪他盛放。
路上,许伯伯说,“暮雨,许夏哥哥性格有点怪,不怎么爱说话,你生性活泼,我希望你能帮伯伯照顾好哥哥,让他也能够快乐起来。”
暮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个星期后,暮雨才有点儿明白,这个“怪”到底有多怪。
许夏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更确切地说,他们从认识以来就没有说话。但是他却要求她待在他身边,他做什么事情,她都必须陪同。暮雨最初出于好奇和礼貌而对他百般忍让,直到那一天以后,她才明白,他是在装疯卖傻。
立夏过后的那个周末,许伯母身体不好在家休息,许伯伯吃过午饭后准备外出。许夏立马躲回房间,从他卧室里的窗户看到父亲下楼出了院门,匆忙奔出来拉着暮雨追了出去。她跟着他一路小跑,满脑袋的问号,可是她不知道该问哪一句。
许伯伯没有开车,他们很快就跟上了,并在一个适当的距离之外一直跟在后面。暮雨突然明白过来,许夏是在跟踪自己的父亲。
他们看到许伯伯进了一间茶楼,许夏便把目光移向了二楼靠窗位置的那个女人,几分钟后,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出现在女人的对面。
暮雨知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许伯伯来这里,还有许夏的跟踪,都不是第一次了。许夏的孤僻,只是叛逆,他在无声地和自己的父亲战斗。想到这里,她有些心疼眼前的这个男孩儿,看着他努力地故作镇静,嘴角浮现一抹轻微的不屑。她想,他只是在试图掩饰内心的不安和疼痛,他其实是在乎的。
“我怀疑我爸有外遇。”
这是许夏对暮雨说的第一句话。
暮雨没有想过,她和他一起撞见的,是这样沉重的人生开篇。从那一刻起,她就想要奋力拉着这个悲伤的少年飞出他的牢笼。她觉得,陪在他身边,开始和自己能不能幸福无关,只和不想让他孤单有关。
她说,“我们去个地方。”
站在玉皇上的山顶上,暮雨问他:“你知道每次我爬到最高处的时候,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跳下去。”许夏毫不犹豫地说。
她说:“也不是没想过,但不是因为绝望,而是真想试试。但更多的时候,我是想把兜里所有的东西都扔下去,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统统扔下去。在蓝沙镇的时候,我什么都不需要,也可以过得很好。要不你和许伯母跟我回蓝沙镇吧,那里清净。”
许夏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我和我妈都不会放弃我们现在的人生,还有,我和老头儿的战争才刚刚开始。我好不容易才和我父亲交换条件,让你来这里读书,你的战斗还没打响呢,怎么,想家了?”
“让我来青城,是你的意思?”
“对,因为,第一次见到你,你捉蝴蝶的样子,让我觉得好安心。”
“可你现在却让我很不开心。”
“我会努力让你开心的。”
“我可以相信你吗?”
“嗯。”
后来的日子里,许夏除了对许伯母守口如瓶,偶尔和许伯父明争暗斗之外,他确实是在很认真地遵守他对暮雨的这个许诺。因为,许夏害怕惹怒了老头儿,老头儿会因为暮雨的到来并没有让一切得到改变,很快就会把她送回蓝沙镇。当时,他还没有更多的能力保护和挽留她,所以他对老头儿会做出一些适当的妥协。
两年后的冬天,许伯母病逝。
那一年,许夏高三,暮雨刚读高一。
站在青城飘雪的街头,灯火渐渐在暗下来的天色中,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尽管暮雨陪在身边,许夏还是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地想念她,想念这个无人能替代的女孩儿,在他这么多年浑浑噩噩的生活中,从来没有遇见过能够像她那样用心待自己的人。
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因此她也最能够看到别人内心的弱点,因为她的不争不夺,别人的花花肠子反而在她面前显露无疑,而且她还能带给他别人所没有的勇气和力量。她美好的就像是梦里的人,无法触碰。
许夏开始偷开父亲的车,他敢开,暮雨就敢坐。往往在那些彼此沉默的时刻,她都能够感觉到,车厢里除了舒缓的钢琴曲,还流淌着一种隐隐约约的忧伤和压抑的愤怒。
她知道,许伯母离开后,那根维系他们父子二人的和铉已经断裂,恨的或者是被恨的人,都在极力的掩饰内心拿不起放不下的情感,彼此心照不宣。让他们承认自己的无情,或者是件比拥抱更困难的事情。那么,就只有选择无动于衷,才能承受这份爱恨交加的重量。
他们就这样握紧拳头,安静地成长着。
高考过后,许夏突然消失了。
许伯伯因他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放弃了金融全部填选了医科院校而在家暴跳如雷。
暮雨则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说不出悲,也说不出喜。
她搬回了宿舍住。她可以理解许夏,学医是因为他对妈妈的病束手无策曾深感痛苦。他选择离家出走,是因为他已经忍了很久了,他预谋这件事情已经不是一两天了。
只是暮雨什么都没有说穿。
他不想留,又岂是她能够留的住的?许夏作为一个男人,他的世界,才刚刚被真正打开,爱情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
是的,她也曾想过要挽留这似是而非的爱情,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曾经,她想跟着他,是因为他懂得她,就因为这份懂得,她想就这样跟在他身后,走一生一世。如果他不喜欢她,那么,他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的把自己从蓝沙镇带出来,他给予的那些温柔的存在又是什么?
后来,她觉得,也许只是因为自己实实在在地为他承担过生命中的苦痛,并陪伴他度过黑暗,他只是感恩罢了。
总之,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青春就提前结束了。
他们彼此真正的心意都不曾被用话语讲述出来,虽然静默在一边,却在他们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显露无疑。他们也许早已在彼此心间,不需要再来过问,也不会再去遍寻。那些被讲述出来的又全都与他们无关,却也正是那些别的人,和别的事所构成的世界,以供生命行进。
她和他曾经一起用稚嫩的心灵打量过这个世界,分享过生命最初的战栗和惊喜。就算有过伤害,有过疏远,可是心里只要想起对方,就会牵扯着疼痛和不安,那是一种知根知底地舍不得。
阿婆过世前的一个月,许夏意外地出现在暮雨学校的礼堂来开讲座,她坐在隔了五排座位的“远方”遥望着这个日思夜想的人,就好像他们之间这五年的距离在顷刻间瓦解了。她终究不能骗过自己。就算隔了再长的时光,也割不断对他的念想。
她却并不打算与他相认,眼前的这个人,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好像不是同一个人了。她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儿,总之,以前想打开的所有疑惑她都不想知道了。她害怕知道的太多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也许,不问是因为搞不定自己的心;不想是因为太深刻;不说是因为两个人曾经的倾城时光不需要刻意的怀念。
她回到蓝沙镇以后,就再也没有想过要离开。
她以为,他不会再回来。
这一次,她若真心不想离开,他是没有任何办法的,那样的威胁只会被她当作笑话。
她同意跟他走,只是因为,如果以后有一天,在他的婚礼现场,司仪让他携带着新娘对父母敬茶的时候,因为妈妈的永远缺席,他只能对着父亲身边的女人喊一声阿姨,那一刻,她暮雨一定会是观众席里最心疼他的那一个人。
也许是以爱的名义,也许不是。
某些信仰是在疼痛中生发出来的,坚决,果断,刚烈,无需任何解释。
有些东西没经过爱情,就已经永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