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逃离山村

　　学俭像在战场上一样，坐在地上，喝光了老人送的一壶酒，吃光了老人送的饭和菜，放下筷子，用手抹了抹嘴说：“老人家，吃饱喝足了，你可以给我个痛快了，我等着这一天。我知道我没有被火烧死，也会被官府杀死。与那些被烧死在海龙囤的士兵比，我已经多活了这么久了，还吃了一顿这么好的饭菜，值了。”
　　老人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完之后，老人走进屋子，拖了墙边的一条凳子坐了下来，几个小伙子像护卫一样站在老人身边。学俭才发现，原来屋子里有桌子，有板凳，自己竟然傻乎乎地在地上坐了一夜。
　　“你到我们村里做什么？为什么白天不到晚上到？”老人笑着问道。
　　“你明知故问。逃命。逃命能白天往你眼皮子底下跑？”学俭也笑着说。
　　“不对。你是来拿东西的。你没有说实话。”老人还是笑着说。
　　“对。我是来拿东西的，我想拿一套衣裤，我看到那竹竿上晾晒着衣裤，我只想在那里拿，没有想进你们的屋子。如果拿到了那身衣裤，我就能换掉这身叛军皮。只有这样，我才能逃回家。我爸……”学俭突然发现自己太放肆了，差点说漏嘴，怎么能把家人暴露给他们呢。
　　“换了衣裤，你也回不了家。”
　　“为什么？”
　　“你看看你的膀子。”老人说完又诡秘地笑了。学俭突然明白，他们海龙囤士兵的肩膀上都刻着一个标志——杨将军的大刀。这老头怎么知道这个标志？他没有看见过学俭的膀子，从进村到现在，学俭也没有露出过膀子呀？学俭惊疑地看着老人。
　　“孩子，起来吧。跟我到家里去，我们慢慢聊。”老人邀请着学俭。
　　“不行！不能让他去我家！官府知道我们收留叛军，是要灭族的。我们不能因为这个家伙搭上我们整个村子的命！”站在老人身边的一个小伙子说，听那意思，应该是老人的儿子。
　　“对！杀了他，丢到后山喂老虎，人不知鬼不觉。或者送官府，还能领到一笔赏钱。”又一个小伙子说。
　　老人瞪着说话的小伙子，小伙子们不说话了。
　　学俭看着老人，笑着。又快速地打量着两个小伙子，他们裹着头巾，满脸黝黑，脸型都有点像这老头，只是老人清瘦，脸上多了皱纹，小伙子胖而结实。他们是老人的两个儿子。只有这层关系，他们才敢放肆地说话，因为他们身边的其他小伙子只是默默地站着，都没有出声。
　　“走吧。小伙子。老汉姓徐，这里就叫徐家沟。我帮你把肩膀上的大刀除去，你就可以回家了。你爹娘还在家等着你呢。”老人说出了“大刀”，学俭更加惊愕了。这个老人是谁？他怎么这样清楚海龙囤的事？
　　老人起身走了，学俭站了起来，麻木地跟着走了出去。
　　徐老汉的爱人找出了衣裤，学俭洗了澡，穿好衣裤，戴上头巾，竟然成了一个富家子弟的样子，只是脸过于黝黑沧桑了些。
　　徐老汉看着学俭说：“我们这里属于南京地界，虽然不是杨将军的统治地，可海龙囤的事情也传到了我们这里。杨将军被灭是迟早的事情，他太张扬了，没有他的前辈那么低调。听说他的宫殿修建得像皇宫，宫殿里还雕刻了龙……他犯了朝廷的大忌。话又说回来，谁敢保证他不反朝廷？朝廷已经灭了杨将军，你们这些小兵兵，朝廷哪里放在眼里？海龙囤的士兵那么多，除了当时抵抗死亡的，我还没有听说战后屠杀被俘士兵的。”
　　这个山村老人竟然对海龙囤这么了解，他说的这些学俭一点不知道。学俭怎么会知道呢？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他还没有走进过海龙囤的大殿，他只是远远地看着那巍峨的山，看着那巍峨的大殿。他做梦都想进去看看，可是，他直到逃出海龙囤都没有挣够进去看看的资格呢。
　　看来，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山野老人，他一定能帮学俭逃回家去。学俭不再惊疑，他很快对眼前的老人做出了判断。判断一出，学俭赶紧起身，反客为主给老人的茶壶添了开水。
　　“海龙囤这么多年来，四处骚扰抢夺，竟然杀了朝廷军队，龙颜又怎么不大怒？他怎么能屠杀无辜平民呢？他走到这一步又怎么不众叛亲离呢？又有谁愿意背负叛国乱国的罪名为他继续卖命呢？海龙囤死于大火，这是一个无奈又必然的结果。海龙囤把你们当做了他的工具，当做了他要挟朝廷的工具，他再强悍又怎么能强过朝廷呢？终于有了今天，只是可惜了那些无辜丧命的士兵和那些将士们了。都成了海龙囤的牺牲品……”徐老汉吹着茶叶，慢慢地品着。听了老人的话，学俭的心里又痛苦起来，他恨，但是不知道恨谁。他想报国，却成了祸国的工具。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可今天他却得到了这样的下场。最为可怕的是，他随时都可能让他的家彻底灭亡，断子绝孙。家里平安吗？朝廷真的能像徐老汉说的能放过他们这些普通士兵，能放过他们的家人吗？
　　“你们是无辜的，朝廷不会计较。如果朝廷要计较的话，海龙囤那么多苗族百姓就会受到剿杀了，因为海龙囤的兵，苗族人是多数。但是，朝廷不查你们，你们要逃回家也不容易。那些官府得靠你们发财呢。他们抓到你们，虽然从朝廷领不到赏钱，但是，他们可以借此敲诈你们的爹娘。你可能不知道，现在一些县府州府，都得到了命令，要求各地百姓提供违法敛财、私藏宝物的商人名单。什么是违法？什么是私藏？还不是那些官员说了算。他们搜缴的富豪家财，上缴朝廷的有多少？有多少不是落了那些官员的腰包？听说，不少地方的富豪家庭被弄得家破人亡。唉——现在的朝廷……”徐老汉停下话头，轻轻吹着茶壶的茶叶，慢慢抿着茶水。
　　学俭没法像徐老汉那样平静了，他想到了他的家，想到了他的父母。他以为自己会拖累爹娘，没想到自己不拖累，他的家也可能遭受横祸。他的家是项李镇的富有家庭，他的家还平安吗？自己还能回家吗？那些县府州府的官会像徐老汉说的那样敲诈他爹妈吗？
　　“爸，妈，你们还好吗？”学俭在心里喊道。
　　“怎么啦？小伙子，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姓啥叫啥名，家住哪里呢。”徐老汉看着走神的学俭问道，他的话让学俭警觉起来，这个老头对官场和海龙囤的事情太清楚了，难道他是……学俭稍一犹豫后编了一个假名，并说自己是孤儿。他不敢说实话，他不知道这个徐老汉的底细，他担心徐老汉会和着官府去敲诈他家……特别是徐老汉的两个儿子，不像善良之辈。
　　徐老汉听了学俭的话，只是笑，笑了一会说：“那好。如果，你愿意在我们徐家沟落脚，就住下来。还是我们这荒野山村好，天高皇帝远，打仗与我们无关，官府的盘剥搜刮与我们无关，只管安安心心地结婚生子养家糊口……如果要走，等我把你手臂上的纹身去掉……”
　　“老人家，你现在就给我做吧。越早越好！”学俭抓住老人的手，急切地说。学俭想回家，想马上就离开这里，他不知道家里怎样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会遇到什么，只有离开这里，离开人群，他才会有安全感。
　　“不急，这是一种手术，得慢慢来。你先休息两天，等你身体复原了，就可以做了。你可以到客房睡一觉，我出去溜达一会。”徐老汉提着茶壶出去了。
　　学俭坐在木椅上，闭着眼睛，想睡，可满脑子都是爹妈的影子，是弟弟妹妹的影子，他真怕家里出事。然后，又是满脑子的海龙囤大火……
　　“爹真把那小子领家里来了，真的要朝廷灭了我们徐家沟？”迷迷糊糊中，学俭听到了说话的声音，这是一个小伙子的声音，有点熟悉。
　　“不会的。谁知道我们这里藏着一个叛军？何况以前是叛军，现在不是了。海龙囤不是已经被烧了吗？”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就让他住下来吧。听说他是一个孤儿，怪可怜的。”
　　“不行！绝对不行！爹不怕，我还怕呢！人心隔肚皮，即使我们不告发，如果有人告发了，我们就家就完了！爹说祖宗带我们到这里，就是为了远离战争，远离官府，繁衍生息传宗接代，辈辈代代香火不断。可他留下这个叛军，我家的香火不断才怪！如果，官府在我们这里也来一把海龙囤大火……”
　　“哈哈哈……哥，你真会说故事，你可以去说书了！官府有那份闲心到我们这里来？你啥时看见官家到我们这山沟沟来过？幸好他们没来过，如果他们经常来，我们这里早鸡犬不宁了。”女孩戏谑着小伙子。
　　“你们喜欢，我就讨厌这山沟沟里的生活。我想出去，我做梦都想出去。我就想当官，不当官我们读书来做什么？我还想当宰相，当将军呢。”听到小伙子的话，学俭笑了。这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小伙子，也和他当初的愿望一样，他也是一样的不安分守己。他该不会拿他学俭去和官府交换吧？他这么想做官，这可是立功的大好机会。怪不得，他口口声声不留学俭。想到这里，学俭紧张起来。
　　兄妹俩说笑一阵又出去了。学俭看着窗外，阴沉沉的。他得走，得赶快走，得趁天未黑赶紧离开。现在已经脱掉了那身叛军皮，应该安全了。身上的纹身，只要自己不脱掉衣服，谁能看到？徐老汉已经说了，朝廷不会追究他们这些小兵兵的罪责。至于一些官员的卑鄙，只要自己小心防范，不露破绽，就不会被他们发现。走出去危险，总比这里更安全，这里一旦出事，他既不能还手，也没有逃生之路。
　　徐老汉会不会害学俭，还看不准；可徐老汉的儿子随时都有可能害他；谁又知道徐老汉不是用的缓兵之计？谁又知道徐老汉没有派人去报告官府？名扬四海七百年的海龙囤，不是把学俭他们带上了叛乱之路吗？还有谁能让他学俭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