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荷

　　阳子在车子里一觉醒来，时空已经在车窗外入夜了。街道上人影零落，街灯如同忠实的守道者，弯着身子，举着一颗青白滚圆的心，在寂静的夜里，兀自散发着幽光，好像在向谁示意这最高的礼仪。天空一片墨蓝，倒影着霓虹灯的几分微红，几位醉酒的夜归人在街道上叫嚷着摇摆，一头载到了地面上，从远处传来一声闷响。阳子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他一直称作妈妈的女人。直到这时，他才深刻地理解那个女人的疯狂，她的执着与专一。一种如同行走在日本樱花盛开的季节里，看着满目飞花的凄美感情在他的心底蔓延。
　　他已经几年没有和她联系了，自从她向他告白之后，便穿过西班牙境地去了非洲，她说她要去一个地球上和她内心世界一样的地方，她早就想去了，可是总觉得欠阳子一个真相，却又不敢开口。她害怕他会如同他的妈妈一样离开她，她不敢和阳子过分地靠近，她害怕，她害怕再一次失去，上一次，她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一次，她连想拥有的心也没有了，因为没有希望便不会有绝望，但是最终她还是将心交给了他，以她的方式。
　　那天，一个平常的下午，她坐在工作室里，看着对面的一面墙壁发呆，墙壁上有两只手掌的印记交叠，一只是麦子的，一只是她的。这间工作室，是她和麦子一起选址一起装修的，她喜欢摄影，麦子学设计。有一天，她挂着单反在校园里采风，那天，是持续十几天连绵细雨后的第一个晴天，她早就想念阳光的味道了。于是一大早，当天际的青白漂浮着墨红，一抹久违的光明落在她的脸庞上时，她立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伸手在空气中摸索，感触那久违的光明。然后，猛然翻身，抓了抓一头乱发，趿着拖鞋，抓起门边的单反风一般出门了。
　　校园里有一棵老杨树，她记得，很多次看见太阳从那里升起，那里还住着一群可爱的鸟雀，它们的巢就藏在绿枝深处，如同精灵一样，在树枝间穿梭歌唱。她跨着大步匆匆向那棵老杨树走去，空气里四处弥漫着腐烂的味道，到处都是水雾的凝结，她踩在草地上，每一次抬脚泥土和露珠便一起飞扬，爬满了她的脚后跟，空气里立即新添了一抹青草的味道。极不凑巧的是，当她从学校芒果树大道上穿过时，风也紧跟着来了，吹落一阵密集的宿雨，拍打在她晨睡未醒的脸上，令她立即清醒了不少！
　　她向台阶走去，老杨树渐渐出现在视线里，在靠近街道的一角，四周塞满了其它各种花草，不知道为什么，她本能地不喜欢花，总觉得她们较弱，惺惺作态，他更喜欢树喜欢田野里的庄稼。就在她踏向最后的几个台阶，不知道是因为一直盯着前面的树而没有看路，还是因为突然闯入眼前的一抹倩影，总之她摔倒了，单反飞了出去。
　　就在她落地的那一刻，她的视线里急速划过一道亮黄色的影子，似乎在向她靠近。
　　“你没事儿吧！”她耳边传来一道结实的声音，就像树干一样刚劲有力。
　　“还好，摔习惯了！”她从台阶上爬起来说。的确，她几乎是从小摔到大的，现如今身上满是光荣的伤痕，她的朋友们都问她是不是扁平足，为此，她还偷偷地去医院找医生检查了几次，医生每次都是重复同样的话：“同学，你的脚很正常！”
　　“地上的雨水还没有干，容易滑，而且看你走的那么急，你要赶着去干嘛吗？”她抬头看着和她说话的人，心里一阵清凉。尴尬地笑笑，挠着一头短发说道：“是啊！赶着来看你身后的那棵树，趁太阳还没有出来，树叶上的宿雨没有干之前！”她指着她身后的那棵树。
　　“哦，这样啊！我叫麦子！你呢？”她向她伸出手掌！
　　“荷！”她将自己的手掌伸过去，却发现，手掌上满是湿泥！她刚想将手掌收回，却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掌紧紧地握住。她看着对面那长笑脸，心底回荡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好奇怪的名字，就一个单名，你是中国人么？”
　　“不是！日本!我全名是清川小荷，但是总觉名字太长，很麻烦，所以，我喜欢叫自己一个单字，荷！你呢？”
　　“丹麦！我不喜欢我原来的名字，因为出生在丹麦，而且又特别喜欢麦子，所以就给自己取名为麦子！你的名字很好听呢！清川小荷，很美的画面！”麦子笑着，麦色的肤色上露出两只虎牙。
　　“还好啦！”荷再一次惯性地挠挠头，微低着脑袋说道。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你，就像刚刚冒出脑袋的小荷，清新和雅！”麦子笑着说道，手里拿着荷的单反。
　　“谢谢！你的名字也挺好的，麦子，让人想起风吹麦浪，月夜下的田野！”荷说着对上麦子的眼睛，两个人同时大声地笑了。
　　这时，太阳破云而出，一缕缕阳光如同薄纱窗帘一般，从天空倾泻下来。
　　那天，荷拍了很多相片，她最喜欢的是单反从手中飞出的那一刻，她无意中按下快门，拍下的那一张。巨大的桦树下，一身亮黄长裙的麦子路过树下的侧影定格在那里，前脚脚尖刚刚落地，后脚跟刚刚抬起，侧着脑袋看向她摔倒的地方，目光如同雨燕轻点湖面，宁静的湖面掀起一圈一圈涟漪。有她自己梦境的破碎，有碎片折射的惊异光景。她身后，树枝上的雨滴欲坠未坠的挂在那里。
　　毫无意外的，荷从认识麦子的第一天便喜欢上她了。阳子听她讲完她的故事那天，离开她的房子的时候问她：“您，后悔过吗？”
　　荷笑了笑，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若你在你的人生中遇见了这样一个人，你会觉得你的一辈子都是幸运的，并不是只有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才是最圆满的结局。”
　　“可以给我寄明信片吗？让我知道你就在地球上的某处！”阳子说。
　　“当我记起你的时候，而且又刚好有这个机会的时候，我会的！”荷笑着说，她的脸因为整容而过早的衰老，他问她：“为什么要这样？”
　　她沉默着，一脸的沉思，似乎在记忆的长河里打捞某件不知何时遗忘了的物品。最终忽然一脸释然地说道：“为她，为你，为我！”
　　“什么？”阳子心里一阵巨石翻滚，脑袋一阵眩晕。他泪流满脸，她看着他，沉默着，又陷入了自己的沉思。阳子离开后，站在她的公寓外久久凝望着她的窗台，她凝固在窗帘上的影子，如同烙铁一样印在他的脑海里。那久久矗立在他心中的冰山轰然倒塌，融化成雪水，带着还没有完全融化的冰块撞击着他的心脏，他心凛冽，彻骨的冰寒。“为她，为你，为我！”她说的那样云淡风轻，却赔上了自己的整个人生。
　　阳子游荡在熙熙攘攘的热闹街道上，脑袋里不断重复着荷的那句话，他不禁差异：“是拥有怎样的一颗心，才能爱一个人爱的如此深沉，毫无保留，不留一丝余地给自己！”阳子跌跌撞撞地来到我的公寓，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开门，他瘫倒在地，依靠着门框，目光空洞地看着我。
　　我给阳子倒了一杯开水，放在他的手边。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继续我被他打断的工作。阳子的目光追随着我的身影在屋子里移动，泪水无声滑落!那是阳子第一次在我面前示弱，我不禁有些慌乱，手足无措，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于是，放下手中的工作，向阳子走了过去，和他并肩靠在门框上，我看着对面的窗台，因为阳子不喜欢阳光，我也喜欢安静，所以窗帘在白天的时候总是严严实实地垂立着，忠实地为我们隔挡了窗外的阳光和纷扰。阳子侧着脸，双手无力地耷拉在膝盖上看着我。
　　“我不太喜欢这个窗帘的颜色，你觉得换什么颜色的好？”我说，空气太沉默，我如同跌入湖中溺水的人，不断向湖底沉下去，不得不向上挣扎，因为阳子，还得不露声色。
　　“亮黄色，我妈妈第一次遇见我妈妈的时候，我妈妈穿的就是一件亮黄色的长裙！”阳子声音空灵，如同从墨色的夜里飘出来，还经历了一场雨。
　　“你妈妈第一次遇见你的妈妈？”我差异地问。
　　“我曾怀疑，她不是我的妈妈，可是我们却长得如此相像，为此，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从未真正地停留！”阳子被夜雨淋透了的脸，闪现一丝笑容，如同黎明前那一刻天际唯一的那颗独孤的星。
　　我不敢看阳子的眼睛，我害怕我的心会骤然冰冷，变得没有温度。我将手掌放在阳子的肩头，手指轻拍！
　　阳子如同一只受伤的小猫，蜷缩在我的旁边，轻声说道：“林霄，可以将窗帘拉开吗？我想看看阳光，我觉得自己在沉浸在一片冰冷的沼泽地里，已经腐烂的只剩下一身白骨，怎么办？”
　　我跳着站起，跑到窗前，撕开了窗帘，大片的阳光如同奔泻的瀑布，如同万匹野马向我们奔腾而来，阳子怔怔地看着我，目光迷离闪烁，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我忙乱中，将整个窗帘都撕了下来，双手抓着窗帘看着他：“真地要换窗帘了！”
　　阳子还是一进门的样子，看着我说道：“林霄，快到我身边来！”
　　“不，阳子，你过来，站在阳光里！”我将手掌伸给阳子。
　　阳子犹豫地看着我，满眼的迟疑，终于，就在我要放弃，打算向他走去的时候，他慢慢起身，然后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几乎要撞到我，而没有要停下的样子，我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他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鼻尖抵着我的鼻尖，他的鼻息在我的脸上游离，然后如同一副没有灵魂的肉体，扑倒在我怀里。我和阳子坐在没有窗帘的窗前，他躺在地上蜷缩着，枕着我的膝盖，看着窗外的大片阳光。
　　阳子的目光破碎拧成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将一只手掌放在他的肩头，指尖轻轻拍打，就像是害怕吵醒一个刚刚睡着的婴儿。
　　“林霄，她说，在我还没有到达她身边的时候，她已经有预感了，只是没想到是我。她和麦子约好的期限已经过了很久了，可是麦子还没有来，等来的，却是包裹在襁褓里的我，还有麦子交给她的封信，告诉了她事情的前因后果。”阳子低喃着，手指敲打着他眼前的玻璃杯，那里七分满的白开水将太阳融化成了七色的彩虹。
　　“嗯！”我轻声回答，看着阳子的满头金发，在我的鼻息下颤动。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吗？”阳子忽然坐起来，转过身子看着我，他正对着我，身上披着满满一下午的阳光，我看着他，昏黑的脸上，背后散发着刺眼的光芒。
　　“你说！”我起身在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我喜欢红酒的颜色，喜欢看那鲜红的液体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旋转舞动，散发着酸甜的馨香，那颜色里暗藏着一股令人着迷的魔力，阳子不喜欢我喝酒，却从不说出来，也不阻止。很多时候，他将他对我的不满放在心里，以为对我说出来，就是对我的否定，我常想，阳子其实只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仅仅只是一个孩子。然而现在，那个我眼中的小孩子已经长大了，坐在车里，可以坦然的接受曾经那些他不堪忍受的往事，他拿出藏在车里的拿几张明信片，是荷从撒哈拉大沙漠给他寄过来的，一张是沙漠上的日出，背面写着“这是我这一个月以来最满意的一张”。一张是沙漠上的骆驼，背面写着“这是我最崇拜的生命姿态”。一张是沙漠上的日落，背面上写着：“今天在沙漠中遇见了一个人，她令我想起了麦子”。一张是沙漠中的星空，背面写着：“我在沙漠中遇见的那个人是我自己的影子”。最后一张是她自己，相机应该是放在距离她脚尖85厘米的地方与她的脸成四十五度角拍的，迎着阳光，张开的五指试图遮住镜头，却从指缝里露出她明亮如星的眼，深沉而乌黑，平静而自然。明信片的背后写着：“我很好，勿念，我已随风远去，将背影留给那片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