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关于死生
作品名称:离你有多远 作者:麦晓杰 发布时间:2015-07-09 09:03:01 字数:3361
那时,曾热切地期望,某天,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阳子,可以和他一起分享时光的每一寸流逝。后来,不知何时开始恐惧,恐惧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因为渐渐发现,生活就像是无孔不入的飞沙走石,每一个人身上都长满了刺,就连在人群中相互看一眼都费劲,更不用说选择一个人,向他走近,和他走完一生。想想那该是要有多深的爱才能鼓起那么大的勇气。
那天,阳子靠在山坡他为我亲手竖起的无字纪念碑上。看着远方灯火渐渐明亮闪烁如繁星的城市,我似乎可以看见他脸上,那座城市所留下的痕迹,可是他自己从未发觉。他的脸,和那座城市一样繁荣而落寞。
他抬起手在空中不断书写我的名字,一笔一划都书写得那样认真工整,似乎每一笔都费劲了全身的力气。他微笑着,在那灯火最通明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福。我笑看着他,他看着远方的灯火。虽然我们在两个世界,但是,我却是那样的幸福,因为被一个自己所爱的人同样深刻地爱着,并且我就他身边看着。
他看着空气低喃:“林霄,从此,你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只属于我一个人。”
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在阳子的心里,我是那样的不可代替。我以为,只有我,在风围绕着房子哭泣的夜晚,独自一人,在一盏孤灯的光明里,想念一个不可想念的人。
“林霄,为什么,你和我说了那么多大道理,我却仍然过不好我的人生,是不是只有你回来,亲自给我指路,愚笨的我才知道如何前行。”阳子笑着,起身走下山坡,向山顶那一块在暮色里的无字碑挥手道别。月亮立在碑沿上,冷冷地散发着微寒的光。
我想起那天,我和阳子坐在教堂的彩色玻璃下,他问我:“林霄!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你要离开这个世界,你会选择一个什么样的仪式?”
“仪式?”我看着阳子,一脸的疑惑不解。
“是啊!我常常觉得人生最重要的就只有死,生。生,人们热烈庆祝,死,当然也要有一个重要的仪式!”阳子踮着脚尖,踩着从窗户飘进来的彩色影子。
“不知道,没想过!”我坐在牧师布道的台桌下,依靠着玫瑰红的长布,嗅着教堂里的宁静。一缕彩色的阳光飘落在一个长颈的玻璃瓶里插着的百合花上,洁白的花瓣如同卷曲的头发懒散的垂在空中,随风轻轻摇摆。鲜红的花蕊却固执的从花茎里冒出来,探着脑袋凝望着我们。
“你是没有想过死亡的仪式,还是没有想过死亡?”阳子向我逼近,踩着彩色的光团向我走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侧着脑袋看着圣玛利亚抱着圣子从云端走下来,她丰腴而壮实的身材就好像由天空中的卷云拼凑而成。
“没有想过死亡的仪式!”我有些心虚地回答。
“那就是说,你想过死亡咯!”阳子走到我身边,坐下来,他伸手从玻璃瓶里抽出一枝百合,水珠从瓶子里蹦出来,如同晶莹的珍珠一般在空气中纷纷滚落,有几颗落在我的脸上,带着一股百合的淡淡清香,就像从妈妈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熟悉的味道。
“是的!想过!”我回答。
“我经常想到死亡,有时候甚至想,会不会,我在黑色的夜里躺下,就再也看不见白日的太阳。我走在热闹的街道上,会忽然地想到,会不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没有理由地将我杀死,我躺在鲜红的还是温热的血液里,嗅着血腥,看见无数的脚步从我身上踏过去,没有一个人发现,躺在血泊里的我,瞪着一双恐惧而绝望的眼睛!”
“我也常常想到死亡,每次想到死亡,脑海里就会出现屋外的那棵红枫树,叶片鲜红,就像是爸爸血管里流淌的鲜血,叶片在风中低吟,就好像爸爸在天空里给我传来的秘密回音,我常常坐在枫树地下,仰望着天空,无数的阳光如同细密的雨一样从叶子的缝隙里落下来。无数的星星,就在叶子里闪烁,无数的私语就在叶子间来回密传。我依靠着树干,就好像靠在爸爸的肩头,听他给我讲遥远的故事,我就在他的故事里徜徉。以至于,肖冉跪在我面前,趴在我的膝盖上睡着,我毫不知觉。”
“我常常对死亡感到好奇,你说,我们是否存在着灵魂,身体在这个世界消亡,但是灵魂却长存?”阳子问我,他将脸埋在百合花的花瓣里,纤细的花茎顶着血红的花蕊如同手掌一样在他的脸颊上蔓延。
“不知道,我想,也许,人死之后,就变成了空气!”我回答。
阳子看着我,莫名地微笑,我想到了蒙娜丽莎。
“林霄,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想法,生,我们无法掌控,死,我们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中,以一个自己最满意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没有!”我回答。红木地板上那彩色的光影已经淡了去,只剩一层薄薄的灰影儿。
阳子的身影消失在山脚那一片荒草里,一如那天,他忽然起身,向教堂外走去,在一片白光里,他黑色的身影渐渐消失,然后我追了上去。从车窗里冒出一星烟火,火红,如同魔鬼的眼睛在闪烁,我始终觉得在阳子身上存在着一股诡异的魔力,让我惧怕,又让我着迷。
阳子按照惯例,去了瞎子的酒吧,坐在屋角的一抹灰暗里。瞎子拿着一杯彩虹走到阳子面前坐下,从墙上倾泻而下的绿色藤蔓遮挡在他们中间。
瞎子点燃一根烟,看着一缕淡蓝色的烟冉冉升起,一星烟火,在灰暗中一闪一灭。沉默着,两个人都沉默着,千言万语在心里翻滚,却滚不出紧闭的嘴巴里那一排坚硬的牙齿。
终于,瞎子抖落指尖的烟灰,重重地咳嗽一声,如同闷热的夏季,从低垂的乌云里忽然传来一声闷雷,他抿了抿嘴唇说道:“肖冉今天在茱莉雅家里举办了一个艺术展,我去看了看,挺不错的!”
阳子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似地,仔细地端详着手中的那杯彩虹说道:“今天的味道和昨天的有些不同!”
瞎子一愣,聚精会神地盯着手中的香烟,问道:“怎么不同?”
“昨天的味道沉重一些,今天的轻盈一些,你多加些什么?”
“没有!”瞎子僵硬的脸如同融化的冰淇淋,瞬间松懈下来说道。
“是吗?”阳子将杯子放在鼻子前,深深地嗅了嗅!然后轻笑着说道:“瞎子,你果真是瞎了!”然后端着酒杯走出了酒吧,在热闹的街上,他将手中的彩虹,一饮而尽,钻进了自己的车里。车子停在街角的绿影里,行人的两只脚如同一个倒置的V,在他的眼前蹦跳着。虽然他没有看过肖冉的作品,但是他知道,每一个作品里都掩藏着一颗愤怒、疑惑,破碎的心。而瞎子却说挺不错的,他们看不见她的心。
阳子记得我走的那天,大雨刚刚横扫过的街道一片安静,惨败的花瓣落了一地,他头顶的树上不时滴下冰冷的雨,在他的脸上,从的脖子滑下。他扭动僵硬的脖子,回头去看见一张比地面上那惨败的残花还要令人心碎的脸。肖冉站在芒果树下,一袭薄纱长裙,鲜红的血色在一片绿影里,在墨黑的粗壮树干旁。如同静止的电影画面,如同广场上的雕塑,他从她绿色的瞳孔里看见了一个没有灵魂的空洞躯体。不知道为什么,从他绝望的心底升起一缕如同游丝一般的气息,温热的,从他的嘴唇里冒出来:“回去吧!”阳子从他身边经过时说道。
他沿着那条街走了很远,拐角时,他回头,只见街心花园那棵芒果树下,一抹鲜红的长裙,立在那里,依旧看着我远去的方向。那一瞥,从他心底升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既然这样,那他就将那个女孩儿给收留了,当作我的遗物一样珍藏起来。于是,过了一段时间,他找到肖冉,和她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肖冉看了他一眼,轻笑一声,然后说道:“好啊!什么时候?”他和她很快地拿了结婚证,然后搬到一个屋子里,一起在时间的河里漂流。
记得曾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坐在屋外的梧桐树下痛哭。只因为,我一直想证明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比别人聪明,结果却意外地发现,每一个人都比我聪明,每一个人都比我懂得更多。除我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活在社会的秩序里,而我却在秩序之外慌乱地生活,如同一片落叶,被风吹落在小溪里,被流水带着远去,没有自己的方向,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而其他的人就像是河川里穿行的船只,他们知道自己的路线,也知道自己的方向和目的地。
肖冉就站在我旁边看着我,然后说道:“林霄,我荷包里有苹果,是我早上搭着梯子在苹果树上摘的,你要吃吗?”
我抬头看着她,她站在树荫外的阳光下,手里拿着一个鲜红的苹果伸到我面前,脸上带着惊恐而担忧的表情。
“不吃,肖冉!我只想一个人在梧桐树下待会儿,你可以离开吗?”我将双手遮住脸说。
“不行!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哭才行!”肖冉坚决地说。
我转身,爬上梧桐树,将鞋子系在梧桐树枝上,然后推着鞋子如同秋千一样摇摆。那只鞋子的影子就在肖冉的脸上来去,她仰头看着我,绿色的眼珠子,如同一个通透的玻璃珠,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推着鞋子,影子在她的脸上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