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枝没有送出的向日葵

　　阳子没有上学，在路边等我的第二天。
　　我一早骑着自行车，从妈妈栽种的向日葵花道上飞过，还顺手摘了一朵盛开的向日葵花，放在车前的篮子里，在风里飞奔。心里有一朵向日葵花在清凉的晨风中慢慢绽放，果然，毫无意外的，我在路边捡到了阳子。
　　看到阳子时，一股莫名的欣喜从心里升起，在整个胸膛蔓延开来，似乎在前世我们之间曾有过万千次擦肩，终于换来今世这一段相遇，一种早已相识的感觉在胸膛里回荡，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阳子在小溪边的一颗柳树下，坐在一块巨大的鹅卵石上，将双脚浸泡在溪水里，仰头看着天空，天一片淸蓝，日出埋在一片混乱的紫红里，野草在他周围随风飘摇。
　　“你在这儿干嘛？”我在小溪边停下，双腿支着自行车，看着阳子。
　　“等你！”阳子看着我，退下了一直盖在脑袋上的风帽。
　　“你今天不用上学？”我将车子斜在溪边，拎着早餐袋向阳子走去，坐在他旁边。
　　“不用！”阳子看着我，微笑着，一头金色的头发披在雪白的脸上，乌黑如墨的眼珠子如同百灵鸟一样转动着。
　　“为什么？”我很好奇。
　　“学校附近发生了枪击事件，学校让我们待在家里！”阳子双腿在溪水里搅动着说。
　　“真好！可以不用去上学？”我笑说，随手拿出一块三明治和一盒酸奶，递给阳子。
　　“你也不用上学么？”阳子侧着脑袋看着我，他的眼眸中发散着夜空中星辰一样的光芒。
　　我摇摇头，随手打捞起一捧晶莹的溪水。
　　“你是因为不用上学，所以这么开心么？”我问。喝一口溪水，然后开始吃沈阿姨昨晚拿来的新作，不知道是什么食物。
　　阳子摇摇头，起身在溪水里来回走动，侧身对着我，山坡上，日出从紫红色的天际里探出来，将山坡上那一棵梧桐树画出了剪影，晨光打在阳子的肩膀，似乎日出从他的肩头冒出来。
　　“林霄，你喜欢旅行吗？”阳子忽然说。
　　“不知道，我妈妈说，我是一块石头，落在哪里，便可以在哪里一辈子！”
　　“那你内心里想去旅行吗？就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扬，然后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落地生根。”
　　“肖冉应该喜欢，我还没有想好！”
　　“如果，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去旅行，你会去吗？”
　　“应该会吧，上次我还和肖冉一起去看了瓦尔登湖！”
　　“你们是去看风景，而我……”
　　“林霄，你在那里干嘛？”忽然从空中传来一阵肖冉的叫喊打断了我和阳子的对话。
　　我连忙起身，只见灰黑的山坡上，一道红色的影子从远处向我飘过来，肖冉永远喜欢红色，就像是一轮红日，从山坡上升起。
　　“阳子！”我转身，只见阳子又戴着风帽，盖住了大半个脑袋，低着头，将手中的鹅卵石向溪水中扔去。
　　“我要去上学了！”我说。
　　“去吧！”阳子转身弯腰捡起树底下他的球鞋，将三明治和酸奶装进荷包里，然后向林子那边走去。
　　“这花是给我的吗？”肖冉站在我的自行车旁，拿着我放在车篮里的向日葵问我。
　　我这才想起，这一朵要送给阳子的花忘了给他，转身，已经看不见他的影子。
　　“不是！”我笑着将向日葵从肖冉手中拿过来，然后说道：“这个是要送给一个朋友的！”
　　“是谁？”肖冉笑着说。
　　“就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你不认识！”我说。
　　“是吗？你还有我不认识的好朋友吗？什么时候认识的，难道是昨天晚上不成？”肖冉不依不饶。
　　我笑着，骑上自行车，剑一样飞出去。似乎看见一道结实的遮住了天空的靠墙，从墙角冒出来一朵另一个世界的花，纯白而洁净，在风中摇曳，向我轻轻微笑。
　　几乎是踏进教室的同时，从天空飘下细雨，记得阳子说道，他最喜欢下雨天。我趴在桌子上，看着对面透明的窗户，细雨如同珍珠一般镶嵌在玻璃窗上，窗外细雨斜斜，升起淡淡的薄雾，刚刚才一轮红日从云层里升起，转眼间，又下起了雨。天气，永远弄不清楚。
　　美术课上，詹姆茨朗姆将我们带到了礼堂里，简问我是否知道詹姆茨朗姆是何用意。我微笑着摇头，她将手搭在我肩膀上笑着说道：“肖恩，你最近是怎么回事，安静的就像是位忧郁的王子，或者一位受伤了的情人。”
　　一阵激流从脚底蔓延到了我的头顶，我恍然发现，我的行为越来越像阳子。我随意找了一个靠后的位置，然后从幕布后面走出来了肖冉，向我挥手笑了笑，然后开始脱衣服，和她一起走进来的几个女生和一位男生也瞬间便光溜溜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然后很专业的摆好了姿势，一群女生拥簇着唯一的那一个男生。这是这次美术课的主题，假如世界只有一个男人。詹姆茨朗姆一边给我们讲解那一群裸体的艺术美丽，一边开玩笑问我们有没有过性经历。我却在纳闷，我坐在一片昏暗里，肖冉是怎样知道我的位置。
　　虽然我生活在一个开放的城镇里，但是那是我第一次用艺术的眼光去看待裸体，事实上也是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裸体，而且其中一个还是肖冉的身体。周围的老兄在黑暗里轻声咒骂，忘了带卫生纸，责怪詹姆次朗姆没有提前通知，弄得没有一点心里准备。我们坐在礼堂里的观众椅上，舞台上的灯光打在模特身上，詹姆次朗姆转换着灯光的亮度和角度，让我们抓住最打动我们内心的那一瞬间。杰克说这个题目真是太难了，弄得他都没有心思去好好欣赏那些裸体。
　　詹姆次朗姆在舞台上一角的灯光里，开始给我们将裸体与人性还有文明。以及人们对待裸体以及隐私的心理。简说她不明白詹姆次朗姆是什么意思，反正她一句也没有听明白。
　　我突然想起操场上常常遇见的那位老先生，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说随便叫他什么都可以，只要我喜欢就行，但是我一直想不出一个适合他的名字，于是我每次见到他，便只是打招呼，午后的时候，我喜欢和他一起清扫校园里的落叶，然后坐在学校那棵巨大的榕树下聊天。他说世界是一个立体的，而我们每一个普通人却只能看见平面的。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然后在手中旋转着说：“你看，我将树叶快速转动，你是不是可以看见一个棒球的形体。”
　　我点点头，然后他停下动作说：“但是，每一个人只能看见叶子的两面，即生和死！”
　　我捡起一片落叶，茫然地看着，不知所以。
　　“你相信灵魂的存在吗？”老先生说。
　　“相信，因为我总觉得很多时候，身边有一个透明的影子在为我的生活旁白！”
　　老先生笑着摸摸脑袋，他的脑袋圆润而光滑，就像是一颗剥了壳的鸡蛋，后脑勺上还留有一圈卷曲的头发，如同戈壁里的荆棘。他看着我说道：“也许那是和你牵绊很深的灵魂！”
　　“是吗？”我笑着问他。很喜欢和老先生聊天，感觉它是来自另一个神秘的世界。
　　“也许是，在我们的空气中漂浮着很多的灵魂，身体不过是灵魂的载体，就像公共汽车从起点到目的地，一路上车上的人来来去去，每一个人的身体里至少住着一个灵魂，而灵魂就在各个躯体间游离。”
　　“是吗？”我迷惑地说，不知道在问谁。
　　“是啊！灵魂不仅住在人的身体里，而且居住在每一个有生命气息的地方，比如动物，植物，艺术家的作品或者某一片风景等等一切地方。”
　　“是吗？”我不禁脱口而出。
　　老先生看着我微笑，然后深深地点头。“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球体，一般人的目光只能平切一个面作为他的生活，但是有些人却能看见这个世界的全部，而不是部分。”
　　“你是那个可以看见全部的人吗？”我问。
　　“不是，只是比你多一点儿！”老先生笑着起身，向大树后面走去，我走向教室！
　　我再次将目光投向舞台的时候，舞台上只剩下肖冉一个人，一束灯光将她与周围的昏暗隔离。我坐在观众席上，周围空无一人，四周昏黑。
　　“林霄！你在想什么？”肖冉向我直径走来。
　　“没有，你怎么会是这次的裸模?”我问。
　　“雪莉说他喜欢上了你们班的马特，所以想趁这次机会，在马特面前袒露全部的自己！”肖冉说。
　　我没有再问，因为即使在昏暗里我也发现了肖冉的目光和往常有些不同，有些炙热，又有些温柔。我突然害怕她说她之所以参加这次活动，是为了我。我隐隐感觉，肖冉已经不再是我所了解的那个肖冉，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再是单纯的邻居、朋友和亲人。
　　那一刻，肖冉离我很近，不到半米远，我却觉得我们之间隔着彼岸天涯。
　　那一次，我上交给詹姆次朗姆的作业，是一个红头发，扎着丸子头的小女孩儿，她站在苹果树下，踩着绿茵草地上新开的小野花，目光盯着绿枝掩映下，晶莹着露珠的红苹果，她修长的手指半捂着脸庞，从手指的缝隙中透露着惊讶。她的每一寸皮肤都碎裂成片，从中溢出透明的翅膀，周围的空气都是云的形状，细看却又像人。
　　詹姆次朗姆给了我一个B，理由是那一次活动，我从头到尾都在神游，我根本没有听清他所将的一句话。我笑了笑，没有争辩，没有什么好争辩的。妈妈说，我的细节处理得很好，小女孩儿眼睛的透视尤其逼真。我很想问一问那位老榕树下的老先生，我所画的那个小女孩儿，是否有灵魂在里面寄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