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篇15、16
作品名称:诗酒年华 作者:吴润涛 发布时间:2015-07-08 13:39:51 字数:4092
十五
出了修身家的门,钟可一下子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后悔死了,真不该向易豪提出让修身参加朝阳社。同时也很庆幸,今天没有被修身说服俘虏过去。否则就是刚出了罗网,又进了魔洞。钟可想着刚才的情景,特别感到后怕,再也不羡慕修身的优越处境了。他进而想到如果不是贤惠他们的帮助,任凭自己发展下去,是不是也与修身一样呢?他简直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不由得就加快了脚步,赶紧着朝家里走去。
走到村西头,便开始上坡,坡两边都是梯田。钟可正低头赶路,忽听到有人喊叫他的名字。他抬头望去,见穿着一身旧军装的曹梦虎,蹲在地头上抽烟,这会儿正向自己招手呢!曹梦虎比钟可大十好几岁,算是两代人。曹梦虎过去总是把钟可当作小孩子看,经常逗他玩。但自从钟可写了入团申请书,交给曹梦虎后,他们倒显得疏远了。钟可觉得曹梦虎看不上自己,心里很自卑。今天又得知,曹梦虎根本没把申请书交给团支部,心里就更是生气,不想理他。
钟可正思忖犹豫着,曹梦虎又喊叫了两声,钟可只好慢腾腾地走了过去。曹梦虎虽然个头不算很魁梧,但一眼看去就与普通社员不一样,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那一套常年四季不离身的旧军装,标明了他复员军人的身份。他抽烟不用长杆烟袋,手里总握着个“斯大林烟斗”,更显得与众不同。见钟可走到了跟前,曹梦虎便把烟斗递过来,玩笑着说:“抽锅兰花烟尝尝,你也是‘大人’啦,该学着抽烟了!”
要搁在以前,钟可早就接过了烟斗,闹着玩地抽上一锅烟。现在钟可心里憋着气,便摆摆手说:“没学会,还是不抽的好。”烟没让成,俩人一时竟僵在了那里。
闷坐了一会儿,曹梦虎开口问道:“你又写申请书啦!”钟可本来是想找曹梦虎理论的,现在见他这样问自己,便知琴秀已经找他谈过了。也就不想与他再说什么,只“哦”了一声,便把头扭向了一边。
曹梦虎毕竟年长得多,是过来人。琴秀刚才找他时,他是很干脆地就把事情说清了。可琴秀走了之后,他却觉得非常内疚。他原本并没想着要伤害或压制钟可,他有自己的思想轨迹。这会儿他是真想与钟可好好谈谈的。
钟可不接茬,曹梦虎只得继续说:“可娃,你要求入团的事,我是这样想的。你现在不念书啦,也回到农业社啦,这一辈子就算定型了。你家的成份又高一些,不可能在村里当什么干部。既然这样,咱就踏踏实实地种咱的庄稼。这比什么都强!人生在世,还是现实一点好。你看六零年,什么干部不干部的,都得先顾肚子!……”
钟可一听曹梦虎又提他家成份高的事,心里更不痛快。这会儿,他也不知从哪里忽然就冒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截断话茬硬梆梆地说道:“中央的领袖人物,有几个是苦出身的!他们能革命,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曹梦虎压根没想到钟可会这样说,一时觉得奇怪和突然。他盯着钟可看了许久,好像不认识似的。随后才以批评的口气说道:“你这娃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怎么能与领袖比呢!”
钟可也不示弱:“怎么就不能比呢?咱远处的不比,就说近处。你说咱村修身他爸是什么出身?人家不照样当大干部!”听钟可说罢,曹梦虎宽厚地笑了。心想钟可这娃是长大了,雄心还真不小!于是他笑着问钟可:“你说说你为啥要入团?”钟可反问道:“那你也说说你为啥要入党?”
曹梦虎被钟可将住了军,有些难为情。但心里却对钟可刮目相看,似乎俩人一下子也平等了起来。他解嘲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道:“平时看你不吭声,不想说起话来茬子这么硬!我说就我说。我是在部队入的党。那时常听指导员上政治课,心里就想,革命靠共产党领导,咱就加入党组织,好好地干革命。其实当时想法很简单,就是保卫祖国,起模范带头作用,什么事都不能落后。在那种环境中,确实觉得很有意思。如果当时真需要献出自己的生命,我决不会犹豫的。回到农村后,我还一直保持着这种信念。就是这几年,我突然觉得不像从前了。尤其是六零年挨饿的滋味,虽然已经过去几年了,但一想起来就害怕,那才真叫痛苦难受哩!当时就想,在和平的日子里,填饱肚子才是第一位的,其它都是虚的。牺牲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而挨饿的滋味,却是没完没了地折磨人,真不如干脆死了痛快,……”
曹梦虎说得实在,钟可很受感动。他也把自己的想法亮了出来:“其实我的想法也很简单。就是想干一番事业,不甘心这样平平庸庸一辈子。我现在这么小,就听从命运的摆布,哪一天是个头呀!但现在不管想干成什么事,都得在政治上要求进步。政治上不进步,其他都无从谈起呀!”
钟可的话刚落音,曹梦虎就接着说道:“咱今天可是个别私下交谈,说话随便些倒没什么关系。但有些话,是不便在公开场合讲的。你以后说话可得注意!”
他们正说得投机,大队通讯员跑了上来。见了曹梦虎,便停住说道:“正好碰见你,省得我再往上跑。‘这方面’让我通知你,晚上召开党员大会。”
十六
没过几天,第一生产队就召开社员大会。邓龙在会上宣布:暂时停止曹梦虎政治队长职务,由杜琴秀代理。这件事影响很大,许多不知内情的人都纷纷议论:曹梦虎因为压了钟可的入团申请书,被撤职了。
又过了几天,团支部召开大会,讨论钟可与另外两名青年的入团问题。钟可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会议,一开始心情就有些紧张。志愿书是照着念的,他觉得比那两个青年要流利得多。但在表决前的自由发言中,轮到他时,可就复杂多了。
第一个发言的是他一位同学,对他的优缺点说得很具体,并表示个人意见,同意接收他为共青团员。中间有的人发言比较简单,也都表态同意他入团。但最后两个发言,使钟可感到很难堪。一个说:“多的话我也不说了。钟可要求进步,应该欢迎。但共青团作为党的后备军和青年的先进组织,我们应该注意阶级路线,要优先发展贫下中农的子弟。我的意见,钟可应该往后放,再考验一段时间。”另一个接着说:“我原则上同意这个意见。至于继续考验的时间,最少要在两年以上。”
这俩人都是与琴秀年龄不差上下的“老团员”,早已到了退团的年龄,马上就要办退团手续。琴秀如今已是党员,他们却要退出团组织,心里憋着一股怨气。但他们说话很有份量,一些人就是看着他们的眼色行事。他们发言一结束,原来已经发过言的人,就有三个立即表态,收回了刚才个人的意见。
在自由发言的整个过程中,钟可的心就一直像悬在空中一样,紧张得难以抑制,激动得无法言表。其中有很多感动,也有不少委屈;有从未经历过的振奋,也有无所适从的不安;有跃跃欲试的勇气,也有难以表白的苦衷。到了最后,他的心几乎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他终生都不会忘记那个深秋的夜晚,就是那个夜晚,他接受了人生的第一次洗礼,开始了对崇高理想的实际追求。钟可从来没有经过这样面对面的剖析批评。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能早一天,参加这样的会议,他肯定不会是几天以前那么一种精神状态。就是最后两个同志的发言(他第一次在心里用“同志”这个字眼),包括后来又改变态度的几个同志,他好像也能理解。这是向组织负责。尽管他们的发言很片面,但却是善意的,并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个人成见。钟可正在想着大家的发言,琴秀已经做完了总结,并点名让他表态发言。
钟可自己也奇怪,当听到琴秀点名后,他激动的心情顿时化为理智的思考。他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就庄重地讲起来。多少年后,他还在惊奇,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面前讲过话的他,第一次在那么有压力的场合讲话,竟能那样的沉着冷静,那样的有条有理。莫非自己真有那么一点演讲的天赋!
后来钟可似乎明白了一些,那是因为他当时对加入团组织十分执著的缘故。的确,追求政治上的进步,在当时对一个有志青年来说,既是神圣的追求,又是唯一的选择。除此之外,是别无它路的。
当时他是这样讲的:“同志们,我此刻的心情,很激动,也很冷静。很热烈,也很坚定。想说的话,实在很多。但由于时间的关系,我只讲三点。第一,我十分敬佩和感谢大家的真诚与负责。大家能面对面的对我进行剖析批评,使我有了自知之明。不仅对以前的我有了正确的认识,而且对以后的我如何努力,也指明了方向。大家不管说得简单也好,详细也罢;不管说得委婉也好,尖锐也罢;不管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我都十分敬佩和感谢。因为这是向组织负责,向我本人负责。这就是参加组织与不参加组织的区别;第二,我更坚定了对加入组织的追求与信念。一年前,我曾写过一份入团申请书,但那时我的认识还有点模糊。这些天通过学习思考,尤其是通过今天的会议,我认识到一个人要成为革命的一分子,就必须参加党的先进组织,成为先锋队的一员。因此,我的志愿是不仅要加入共青团组织,而且要进一步努力加入中国共产党组织。只有在组织的领导下,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不管有多少险阻,有多少压力,我都要为此而努力奋斗。许多革命领袖出身并不好,但他们能背叛家庭,与传统势力决裂。我怎么就不能呢!谁也不能阻挡我,谁也不能剥夺我的这个权利。我相信,我的志愿一定能够实现;第三,我更增强了实现理想的勇气与信心。如果这次会议能通过我加入团组织,我将按申请书和志愿书上所写的话去努力实践。做一名合格的共青团员。如果这次会议通不过,我将继续接受考验,按一个共青团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行动是最好的证明,一个实际行动等于无数个空洞的口号。请组织考验我,请同志们看我的实际行动。谢谢大家。”钟可的话音一落,迎来了一片热烈的掌声。包括最后发言的俩同志,都把手举得老高。
会议结束后,琴秀与钟可相跟着走出来。琴秀直夸钟可的口才好:“没看出来,你讲话这么有板有眼。一句废话没有,该说的话又一句不少。真像打夯一样,一砸一个窝。以前都说你不爱说话,原来你是不爱说废话。”
团支部的决议报到公社团委,半个月不到就批了下来。一批下来,琴秀马上召开团支部大会进行宣布。同时提议补选钟可为支部委员。一致通过后,支委会立即到小屋开会,分工钟可为副书记。接着又在支部大会上进行宣布。一晚上,钟可不仅成为正式团员,还当上了委员、副书记。
开完会,琴秀把钟可单独留下来,严肃地说:“这样安排,事先已请示了公社团委和大队党支部。你现在先熟悉着,以后就要大胆干。团支部的工作主要靠你了。”钟可对这突如其来的信任和安排,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一时还适应不了这种角色,激动得连一句感激和表态的话都没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