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篇11、12、13、14
作品名称:诗酒年华 作者:吴润涛 发布时间:2015-07-06 20:51:52 字数:4788
十一
易豪看着钟可,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问道:“你这么晚没回家,也没给家里说,大人不会着急吧?”这么一提醒,钟可一下急了:“我得快回去,说不定现在正到处找呢!”
半年前发生过一件事,钟可一想起来就心慌。那天下午收工后,他没有回家,躺在一棵树下看书。谁知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这一睡就睡到夜晚。家里到处找,找不见,还以为他让狼吃了。后来惊动得全生产队的人都出动找,才在那棵树下找到他。易豪一听也急了,忙说:“我陪你一起走!”俩人就推着自行车,顺着山间小路,跑着往钟可家里赶。
一路上,他们就隐隐约约听到,几个山坳里有喊叫声,似乎都是在喊钟可的名字。钟可的心,跳得更厉害了,知道今天闯下了大祸。到了家门口,一推院里大门,虚掩着。他们蹑手蹑脚进到屋里,只见继母在家里正哭得死去活来。嘴里直念叨:“老天保佑,让我娃好……好……的!”见他们进来,还以为是找钟可的人,忙止住哭,急切地问道:“快说,找到娃没有?在哪?没伤着吧!”一细看,是他们俩个。就像疯了一样,对易豪也没问候一声。便不管不顾地一把拉过钟可,紧紧地抱住,又接着哭起来。而且哭声越来越大,把刚睡着不久的弟弟妹妹们都惊醒了。
正热闹间,钟可父亲回来了。他本来是一副愁眉苦脸、无可奈何和神情沮丧的样子,但一见钟可却精神一振,火冒三丈,大发起雷霆来。把钟可从继母怀里拉过来,上去就是两巴掌。继母急忙挡在中间,把钟可藏在身后,把父亲推得远了一些。易豪也急忙上去,拉住劝道:“叔叔,这都怪我。我比他大,也没提醒他。刚刚才想起来,就急着往回赶。您可千万别生气。”父亲哆嗦着双手说:“以前就寻过一次,怎么一点记性不长。你说,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不就乱了营。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怎么向他亲爹亲妈交代!”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
钟可从回到家到现在,一直处于惶恐、惭愧和激动之中。继母不顾一切地抱住他,使他感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母爱亲情。父亲的两巴掌,虽然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有一股暖洋洋的热流直往外涌。不知不觉中,早已是泪流满面。他从母亲身后跑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声地喊道:“你们就是我的亲爹亲妈!他们就是我的亲弟亲妹!”母亲高兴地哭着,走过去把钟可拉起说:“今天是团圆节,我娃只要没事,比什么都好。易豪正好也在,我给咱去拾掇,大家一块过节吃月饼。”小弟小妹这时凑上来,一边一个小声问钟可:“痛吗?我们给你吹吹。”逗得钟可忍不住,笑了起来。抬头一望,怎么觉得眼前红红的一片?原来天早已大亮,一轮朝阳正在腾空而起。
十二
那天吃完午饭,钟可便拿着写好的申请书,去了团支部书记琴秀家。
琴秀已快三十岁,是个爽快的女性。她与丈夫都是父亲拣来的孩子,从小在一起生活,长大后就结成夫妻。丈夫在外当煤矿工人,平时只有她与父亲俩人在家。见了钟可,她一边赶紧拿了许多吃的东西招待,一边就说道:“人都说你有两点最出名。一是学习用功总考第一;二是不爱说话怕见人。我今天倒要见识见识!到我家你可别作假,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如果假客气,就把自己耽搁啦!你先吃着,等我看完你写的申请书,咱再聊。”说罢,就仔细地看起了申请书。
琴秀看了一遍后,返过来又重看,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一放下申请书,她就赞不绝口:“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写了这么多,又这么好。让我十天半月的不吃不喝,也写不出这么一张纸的字来。我不懂做文章,但能感到实在具体,没说假话,确实把心交给了组织。可你回来都一年多了,为什么才写?是不是贤惠让你写的?”
钟可的脸顿时红了,老老实实地说:“是的。不过……”他欲言又止,不想再往下说。琴秀见他吞吞吐吐,心想肯定有难言之隐。就鼓励他不要有顾虑,对组织就应该毫无保留地说实话。
钟可这才说道:“一年以前,我从学校一回来,就写了申请书。早就交给我们政治队长曹梦虎了。他没给你?”琴秀不由眉头紧皱:“这个曹梦虎……”
钟可这才明白,曹梦虎把他写的申请书压下了,根本就没有交到团支部。他马上就觉得有一股怒火直往上窜,想立刻去找曹梦虎去理论。但看琴秀的表情,随即又把火压下来。他觉得曹梦虎个人并不能代表组织,还是应该相信组织,一切听组织上的。
琴秀略略停顿了一下,对钟可说:“咱先不说他,今天只说你。你别看咱俩没说过几句话,可我对你还是了解的。贤惠给我详细说了你在学校的情况后,就更全面了。你就是今天不来,我也要专门去找你谈的。刚才看了你的申请书,又知道你一年前就写过申请书。我现在只给你指出一点,你千万不要背家庭出身的思想包袱。莫说上中农是团结对象,你父亲还是当年入社的积极分子,曾当过社里的干部。就是地主富农的子弟,党的政策也是团结争取呀!只要你放下思想包袱,你不爱说话怕见人的性格肯定会改变。”说着,她把一份志愿书递给钟可:“我当你的介绍人,你尽快把志愿书填好交来。”
十三
琴秀送走钟可后,就立即去找大队书记邓龙,说了曹梦虎的事。
邓龙是位立过许多战功的复转军人,身材魁伟,浓眉大眼。四十大几的人了,还像个棒小伙子。他从部队下来多年了,却仍然保持着军人的习惯。再冷的天,也是用冰凉的水洗脸;再忙的季节,也要坚持刷牙洗脚。他虽然是招到钟家村的上门女婿,但由于他一开始“门楼子”就撑得硬,从来没人敢小瞧他。后来又当上了支部书记,更是受人抬举。
邓龙在外面是出了名的“刀子嘴”。他不管你是谁,只要发现你做了错事,总是揪住不放,猛批一通,让你当时就下不了台。他在家里却是个大孝子,对丈母娘像亲娘一样伺奉。老太太七十多岁,久病卧床,他从不嫌脏苦,长年累月尽孝床前。老太太逢人就夸,谁说女婿只能顶半子,我这个女婿既顶得过一个儿子,又能顶半个女儿。
邓龙还有个习惯,就是说话爱说“这方面”三个字。该用的地方用,不该用的地方也用。越是激动的时候,就越爱说“这方面”三个字。背后大家一般不叫他名字,也不称他职务,就唤“这方面”。
琴秀到邓龙家的时候,邓龙正帮着媳妇剥蒜。他一听是曹梦虎的事,就先火冒三丈,拍起了桌子,把剥好的蒜震得满桌子飞舞。没等琴秀的话音落定,便吩咐琴秀立即去调查落实,先闹清楚是责任心不强忘了,还是有意扣押。这会儿的邓龙显得特别激动,只听他说:“这个曹梦虎,也是个复员军人。这方面过去工作很不错,三年自然灾害后,就滑了坡。这方面成天钻在自己的自留地里不出来。你落实后,支部开个会。这方面就是你今天不说这个事,我也准备专门开会,研究他的问题。这方面政治队长不是摆设。他们第一生产队,都快成倒数第一了。对这样的同志,要爱护,但首先要严。这方面严也是一种爱护。我个人意见是,先把他拿下来。你去代理一段时间。这方面等他确实认识了错误,并有了改正的决心,再去好好当政治队长不迟。这方面响鼓就得重棰敲!”
琴秀认真听着邓龙的讲话,心里也默默地记着数。邓龙短短的几句话里,竟出现了七个“这方面”,可见他今天是太激动了。琴秀做梦也没想到,到邓龙这里又揽下了一个职务。不过,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于是就把钟可的情况,详细给邓龙作了介绍。
琴秀从邓龙家里出来,马不停蹄便直接去找曹梦虎谈话落实。曹梦虎倒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很是痛快。他承认自己压根就没把钟可写的申请书当回事,总觉得他写也是白写,团组织是不会发展他的,因此就没有上交。
事情就这么简单。
十四
钟可从琴秀家里出来,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韩修身的家。他要与修身谈谈参加朝阳社的事。
韩修身家住在村东大巷的最深处。钟可对韩修身的家世充满着一种神秘感,对韩修身本人的处境也很羡慕。但他却从来没有去过韩修身的家。韩修身的家是富农成份,父辈弟兄俩,都是念过大学的人,可走的道路完全不同。伯父是国民党员,解放前夕跑到了台湾。父亲是共产党员,如今在某个大城市当领导干部。韩修身比钟可大四岁,上高小时就看许多文学刊物。每天还喝着补脑汁,在众多农民子弟中是“鹤立鸡群”。韩修身的脾气很古怪,本来可以随父母到城市去读书的,他却不去,偏要跟着奶奶在乡下上学。他一般不与同学来往,更不搭理比他小的同学。因此钟可对韩修身只是远远地羡慕,并没有多深的交情。
钟可在敲韩修身的家门时,心里还一直在嘀咕,这先生总不会让人吃闭门羹吧!敲了好半天的门,才听见有脚步声走来。但从细小轻微的脚步声中,似乎觉得又不像是韩修身本人。门开后,方知是他的奶奶。
修身奶奶出身大户人家,一辈子没吃过大苦。虽然土改时划为富农,但小儿子如今当着共产党的大干部,就又成了革干家庭,还是扬眉吐气的。她认得钟可,热情地招呼着说道:“别看你比修身小好几岁,可比他强多啦!还懂得看朋友会同学,修身那东西成天躲在家里不出去,像个活死人!你来啦正好,与他说说话。我原来就管不了俩儿子,现在老了,更管不了这不听话的大孙子!让他跟他老子走,又死活不去!……”说着话就来到修身住的房门口。
修身早已听见了响动,也知道是钟可来了,但就是不想出来。见奶奶把钟可已经领到房门口了,才不得不把房门打开,让钟可进屋。钟可一进屋,先嗅到一股酸臭的怪味。屋子的窗户堵得严严的,光线十分的阴暗。钟可一时适应不了这种环境,只看见修身的两只眼睛闪着绿光,怪吓人的。他慢慢地才看清了修身的容貌。修身竟剃了个光头,圆胖的脸上呈现出铁青的颜色,身材发育得像个中年汉子。他穿着一身老式的家做裤褂,连扣子都是用手工缝的那种。这种衣服年轻人早就不穿了,按修身这样的家境,更不应该如此。钟可就想,他如果再穿一身袈裟,便是标准的出家人。屋子本来很大,却因放置混乱,显得狭小拥挤。
钟可已经进来了好一会儿,修身却既不说话也不让座。自个儿也是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就像屋里还是他一个人一样。钟可只得开口说道:“最近都看些什么书呀?”修身这才应道:“你指的是哪一类书?”钟可奇怪地说:“还会有什么书,自然是文学方面的书!”修身又懒洋洋地应道:“我早就不看那方面的书了,过去倒是积攒了一些,过年时我全把它烧啦!烧了干净,一了百了!”
钟可真感到可惜,不由地“啊”了一声。修身反倒觉得奇怪,问道:“你‘啊’什么?”钟可说:“你把书烧了,我觉得可惜!你不想要,可以送给我嘛!何必烧呢?”修身正色说道:“那可不行,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哪能送人,误人害人的东西就更不能送人了!”钟可越听越觉得纳闷,就说:“你的话我怎么总听不明白呢?越听反而越糊涂了!”
修身这会儿似乎刚来了精神,才想起让钟可坐下。自己也搬了个凳子,坐到钟可的对面说道:“钟可,你能来我这里,说明你相信我。我知道你特别爱好文学,是个极聪明的人。但是有些本质的问题,你并没有看清看透。这不能怪你,因为你年龄太小,还不懂得社会和政治的复杂性。中国的社会是政治的社会,政治又是极其残酷和丑恶的。要想平安地生活,就得远离政治。现在文学都是政治文学,文学几乎就是政治的晴雨表。政治斗争进行到关键时刻,又都是拿文人的头颅来祭旗的。五七年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我不仅不想搞文学,我连政治的边都不想沾。我们家就出了两个政治家,我得躲着他们,离他们远远的。我看出家当和尚,就是一条超脱的大路!……”
修身侃侃而谈,全然不顾钟可的感受。钟可觉得他所说的话,既是大实话,又是疯癫话。既是深刻的话,又是偏激的话。既是热乎乎的心里话,又是赤裸裸的反动话。有些话钟可虽然也听不大明白,但总能影影绰绰地意识到是右派的言论。钟可不敢再继续听下去了。他正在要求进步,可得保持坚定的立场。他也不想给修身说朝阳社的事了,那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于是他向修身打了声招呼,赶紧离去。
钟可眼看着走到了外面的大门口,修身却浑然不觉。还在那里兴致盎然地继续侃侃而谈:“面对当今现实,最最主要的是保持清醒的头脑,不为一些假象所迷惑,一些头脑简单的人,一些名利熏心的人,是不会冷静的!那他们就必定要碰得头破血流,……”